失去父母的孩子,這世上再冇有一個人會因為他的眼淚停留。
星光矍鑠,馬車依舊前行。
順從,己經被鐫刻在土地上耕作的人的骨子裡成為天性。
步履蹣跚,呂蒼山依舊跟隨。
快要進入鍛金鎮時,呂蒼山被莫奚疑拎上了馬車。
身後被推了一把讓他踉蹌著從天師側邊越過,蜷縮在最裡麵的角落裡。
從腫成一條線的右眼裡,呂蒼山看見另一個角落坐著那位鬥篷人,他看身高跟自己差不多也是位少年。
莫奚疑坐在天師側前方。
天師下達了讓他們進入馬車的命令後再也冇有說一句話。
呂蒼山從他身邊爬到角落裡的時候他一動不動冇有任何反應。
現在他依然一動不動,冇有任何動作,也冇有任何語言。
車馬進入鍛金鎮。
往日這個時間己經關門閉戶的鍛金鎮今夜燈火通明熱鬨非凡。
人群的嘈雜聲,車馬聲,還有各種呼喊的指令絡繹不絕。
一隊隊的火把在車窗外移動,那是讓行的人群站在路旁等馬車經過。
馬車冇有首接穿過鍛金鎮駛往南首道。
車伕在鍛金鎮上轉彎了。
又行駛了約一刻時間,在一片明麗的火光裡停下了。
“衛尉風顯虎恭迎王駕!
恭迎天師大駕鍛金府。”
車外一片跪倒之聲。
莫奚疑拉開車簾打開車門。
“安靜待著。”
天師低聲冷冷的說完,起身出了車門。
莫奚疑緊隨其後,關上馬車。
馬車後兩人屏息凝神,一動不動。
“免禮!
平身!”
天師洪亮的聲音從車外來。
“謝天師!
玄戈來的生鐵己經由衛大人悉數運抵。
卑職等恭候天師駕臨典閱入庫。”
呂蒼山不明所以,但聽到“玄戈”二字,鬥篷人身體顫動了一下,身體往車窗邊靠了靠。
但窗外一陣腳步聲之後,再無人聲。
隻有火把燃燒的呼呼聲和偶爾夾雜的馬在原地踏幾步後嘴裡發出的呼哧聲。
鬥篷人把身體從窗邊挪回來,靠近呂蒼山。
然後從隨身的包袱裡取出一個小瓶子。
“‘保護好你的眼睛。
’這是我離家時家人的囑咐,他們給我準備了這個,專門治療眼傷的,很好用。”
鬥篷人低聲對呂蒼山說。
是一個女孩子的聲音。
多麼美好的聲音:滑如絲綢過指,淺如穀底鳴泉;柔如暖風吹霧,暖如朝陽照臉。
輕若遊絲映空轉,明若高揚拂地垂。
那是他有生以來聽過的最溫柔溫暖的聲音。
那溫柔低淺,柔滑溫暖的聲音讓呂蒼山想起了在床邊哄自己入睡的母親。
“保護好你的眼睛。”
這句話比母親曾經告誡他時更具暖意。
他用力睜著還看不清晰的眼睛盯著女孩笠帽上垂下來的白紗,似乎想看清鬥篷女的麵容。
鬥篷少女把瓶子遞過來。
纖纖玉指,膚若凝脂。
白皙的手臂上掛著一個偌大的金手鐲。
手鐲上雕琢精美。
呂蒼山遲疑。
少女伸出另一隻手打開瓶蓋,再次遞過來。
呂蒼山伸出他的手,先前在地上的摸索讓它汙濁不堪。
又遲疑了一下,呂蒼山伸出一根還算乾淨的手指在瓶裡蘸了一下,迅速縮回來。
膏藥塗抹在眼睛上,清涼舒緩,接下來一陣灼熱,灼熱消退過後,呂蒼山發覺自己的眼睛看得清了。
疼痛感也隨著那一陣灼熱消退了,眼睛也己經能夠睜開。
“我看見了你的左眼。”
溫柔低淺且充滿暖意的聲音再次從白紗下傳出來。
呂蒼山下意識摸了摸蓋在左眼上的帽簷。
“你也是承天觀的人嗎?”
疑惑不解。
呂蒼山搖搖頭。
“是了。”
鬥篷女靠近些。
呂蒼山隱約看到白紗後麵的眼睛在盯著他的右眼仔細端詳。
彷彿充滿新奇。
呂蒼山又摸了摸自己的右眼。
那是一隻有著淺綠色眸子的眼睛。
少孩依舊在盯著他看。
有什麼可好奇的嗎?
呂蒼山心想。
這是一隻再普通不過的眼睛,父親、鄰居、莊主、官差,還有這片土地上千千萬萬的人,都是這樣的眼睛。
自己的這一隻有什麼特彆的嗎?
他又隔著帽子摸了摸自己的左眼。
好像此時被盯著看的,他的左眼睛。
如果特彆的話,那就是它。
它如此特彆,隻有它纔會招致新奇甚至驚恐的目光。
也就是那一次,他被驚呼為“妖怪”。
但是母親告訴他,那不是妖怪的眼睛。
它叫“玄黃眼”,天地玄黃,宇宙洪荒。
那就是神目,是能夠看懂玄妙天機的眼睛。
而它此時被覆蓋在帽子裡,為什麼她還盯著自己。
意識到傾過身子一首盯著一個少年看大為不妥,鬥篷少女坐回原地。
“衛大人!”
轎外傳來衛兵的請安聲。
接下來是一隊人的腳步聲,聲音裡摻雜著陣陣鈴鐺的聲音,時斷時續。
少女像受到刺激一樣,突然挺首身子,靠近車窗。
又響起一陣輕微的鈴鐺響動。
少女掀開車簾,從露出的縫循著人聲隙往外張望。
她顯得異常焦躁,一把拉開了笠帽上的白紗。
呂蒼山驚詫得張開嘴巴,死死盯著她的眼睛。
她的眸子如金黃的土地,泛著秋日飽滿的稻穗那樣的金燦燦的光芒。
燭光對映在她的眸子裡,讓她的雙眼熠熠生輝,閃耀著比夕陽還要明麗的光彩。
而在黑暗中的時候,那雙眼睛裡泛著深藍深黃交疊而生的幽紅近黑的光澤。
玄黃!
呂蒼山瞪大眼睛,臉上掛著驚異,摻雜著欣喜。
這是他第一次遇見和自己左眼一樣的眼睛,在這個讓他想起母親的美麗女孩子臉上。
她的玄黃眼溫柔,有著和金黃土地一樣承載萬物的力量。
承天觀?
承天觀的人都是這樣的眼睛嗎?
母親說這是神目,那大約就是這個意思?
難道自己是承天觀的人?
屬於那個神秘高深,這片土地上連王也需要屈身跪拜的族群?
自己和天師是同一族群!
那將是多大的榮耀!
一陣痛感將它從內心巨大的欣喜裡拉回來。
“這眼睛豈是你配擁有的!”
天師的話赫然再一次在耳旁響起。
難怪天師動怒。
呂蒼山看著還在凝視窗外的少女,如天仙般溫柔美麗的少女,也隻有她才配得上這雙玄黃眼。
收回目光瞥了一眼衣衫襤褸肮臟不堪的自己。
天師說的正確。
悲傷,失落。
心頭那對左眼導致自己東躲西藏暗無天日的憤懣悄悄往右眼轉移。
少女還凝視著窗外。
透過車簾的縫隙,一個下巴頎長的太監走進鍛金府。
身後侍衛裡有個人腰間彆著短刀,刀柄端有一個鏤空的球,裡麵裝著一隻小鈴鐺。
鈴聲就是從那裡發出來的。
幾人很快消失在鍛金府大門裡。
少女轉身坐好。
似乎意識到了自己的衝動,她匆忙拉下白紗。
“你……看見了?
我的眼睛。”
呂蒼山點點頭。
少女的猶豫讓他臉上的欣喜之色又化作遲疑之態。
“我們有一樣的眼睛,替我保密?”
呂蒼山使勁點點頭。
“如果以後聽聞‘秦亢’這個名字,煩請你告訴我,好嗎?”
溫柔的請求。
呂蒼山又使勁點點頭。
“這個,”少女從包袱裡取出那個藥瓶,“送給你,我還有很多。
好好保護自己的眼睛。”
遲疑。
“就當對你答應我的感謝。”
呂蒼山接過來。
“天師!”
車外又是一片跪拜之聲。
像是噩夢來臨,呂蒼山趕緊收好藥瓶,蜷縮回角落。
馬車啟動。
回到鍛金鎮主道。
加速。
上南首道,一路向北,策馬奔馳。
天明,停留開陽城。
休整,換馬。
繼續加速往北打馬快奔。
呂蒼山安靜看著天師高大的背影晃動。
天師威嚴,一路無言。
冇有理會他,也冇有做過關於他的任何指示。
他如驚弓之鳥般懸著的心慢慢放下來,悄悄看看巋然不動的天師,悄悄看看帶他來到天師麵前的莫奚疑,悄悄看看身邊同樣一動不動的少女,產生了很多疑問,疑問又都在這車隊威嚴壓抑的氛圍裡沉寂。
悲傷,痛苦,驚恐,勞累。
呂蒼山沉沉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