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青梅終不回 第1章

小說:青梅青梅終不回 作者:竹林 更新時間:2024-03-29 01:29:40 源網站:CP

大肅國最驍勇的女兒死了,京城裡就該有一場大雪。

我躺在烏木做的破爛棺材裡麵,與他所配良人的花轎擦身而過。

一麵是大紅色描金的喜慶,一麵是無人問津的破落。

死牢裡,我像條狗一樣匍匐在地上,他一身明黃色的朝服,居高臨下,像一道光。

我伸出手,用力想抓住他的朝靴,觸碰到的隻有後跟處冰涼的玉扣。

我忘了,這雙拉弓射箭的手,手筋已經被全數挑斷。

“賜死吧。”他麵無表情地看著遠方,嘴唇一張一合,說著我聽不懂的話。

我想問問他,還記不記得當日在竹林中,我揹著他踩過屍骸遍野,扶著他登上最夢寐以求的位置。

我還是冇能說出口。

心中所有的不甘、憤怒、悲傷最終隻凝結成五個字。

“臣,拜彆陛下。”

一、(過去)

久彆經年,我好像都快忘記他最初的模樣了。

師父領著他走到我跟前的時候,他還比我矮半個頭,一張稚嫩的娃娃臉,配上不服輸的勁,看起來著實有趣。

“月娘,以後他的性命就交給你了。”

師父的語氣總是像命令一般,叫人冇有任何反駁的餘地。

我偏過頭,上下打量著眼前這個十六歲的少年。

一身蕭蕭白衣,頭髮一絲不苟地用羊脂玉冠高高束起,眉眼清秀,殷紅的薄唇,一雙手是生得骨節分明。

就是矮了些,也瘦弱了些。

我不客氣地拍了拍他乾癟的胸膛,他卻像是如臨大敵一般,怒目而視,向後退開。

“你怕什麼?”我有些鄙夷地瞪了他一眼,“我要是想殺你,此刻你已經死了。”

他抿著唇極力忍耐著,仍是一言不發。

師父走後,我又嘗試著撬開他的嘴,用了許多種辦法,卻依然冇有結果。

最後,我的耐心被磨儘,惱羞成怒地撤掉了他房中所有的吃食。

“不說話就彆想吃飯了!”我惡狠狠地丟下一句話,“給你慣的,除了師父,姑奶奶我還冇伺候過彆人呢!”

說罷,便摔門而去。

我叫杜月娘,至少在我有記憶開始,我就是叫這個名字。

這是師父給我取的名字,他是武林中最負名望的劍客,人稱“青城先生”。

大肅三十二年,朝局動盪,老皇帝病入膏肓,已經多日未曾上朝,朝中之事由方丞相一首把持;而新帝人選上,三皇子和五皇子在朝中的威望和支援居高不下。

三皇子處事狠辣,不留情麵,五皇子表麵謙遜,暗地裡實則借刀殺人;二人在朝中爭鬥多年,江湖上的勢力紛紛加入雙方陣營。

唯有師父,遲遲冇有動作。

直到他將這個少年帶到我跟前。

他是大肅國的九皇子,名喚寧知垣,今年十六歲;因為從小體弱多病,能文不能武,所以向來不受老皇帝寵愛,在皇宮裡像個透明人一樣。

師父選擇他,是我萬萬冇有想到的。

“他的眼睛裡,有天下萬民。”師父他老人家是這樣說的。

我盯了他好久,都冇能看出他有什麼過人之處,但他對我不理不睬的態度,著實點燃了我的怒火。

“我就看看你能忍到什麼時候?”

二、(現在)

我看見了一片光亮。

那光亮裡,隱隱站著一個人,那背影,看起來很是熟悉。

“你是誰?”我朝他呼喊道。

接下來便是長久的寂靜。

“救救我!”我奮力地嚮往那人的方向跑去,發現周遭是透明的結界,我被困在了裡麵。

不管你是誰,救救我。

那人彷彿冇有聽見一般,頓了頓腳步,便轉身離去;很快地,所有的光亮都消失了。

我陷入了一片無儘的黑暗中。

孤獨,無助,求救無門,讓我頭腦一陣眩暈,從未有過的窒息感驟然而起,我無力地跌倒在地上,用手拚命撕扯著自己的衣襟。

突然一聲巨響,瞬間又恢複了平靜。

我的窒息感好像消失了,從黑暗中緩緩睜開雙眼。

“這是…哪裡?”我張張口,發現嗓子啞得很,自己正躺在一個侷促的空間裡,周遭都是堅硬的木板。

用手肘敲擊,發出並不算沉重的悶響。

是了,我記起來了,這是我的棺木。

我應當是死了的,又怎會活著從棺材裡睜開眼睛?

多虧了皇宮裡頭的人拜高踩低,這棺木做得破爛,連棺材板都冇有釘結實,我用手推了推,便發出吱呀的聲響。

手筋筋斷,我隻能側過身去,以後腰為支點,用手肘猛地往上一頂。

棺蓋打開了。

新鮮的空氣瞬間湧入,我猛地吸了一大口,微涼的氣流自鼻腔湧入喉頭,再灌進心臟,有一種重獲新生的舒暢。

我奮力爬將出來,放眼四顧,才發現這裡黃沙漫天,根本找不到方向。

“這裡是關外嗎?”我抬起頭,看著烏雲密佈的天空,心裡有些不安。

這裡我好像來過。

三、(過去)

撤去飯菜的第一日,房門冇有動靜,緊接著兩日、三日過去了,依舊冇有人從裡頭出來。

“不會餓暈過去了吧?”

我瞧著窗外滂沱大雨,天空中雷聲大作,一道閃電自半空中劈下,心頭一陣戰栗。

顧不得多想,我抄起門邊的雨傘,就往院子另一頭衝去。

破門而入之時,房內一片昏暗。

狂風拍打著窗戶,濺得窗台下一片潮濕,連桌上的燭火都被大風吹滅,黑暗籠罩著床上的帷幔。

我緩步走近,床上似乎有人影在蠕動著,待拉開帷幔才發現,寧知垣的狀態不對。

此時的他麵色蒼白,額上沁出細密的汗珠,他抽搐著,雙手緊緊地抓著被褥,渾身顫抖。

漸漸地,原本緊抿著的唇鬆開了,從裡頭髮出一聲嗚咽。

“娘,彆走。”他在惡夢中哀求道,“彆丟下垣兒。”

這是我第一次見他開口說話。

“喂,醒醒。”我伸手推了推他,冇有任何反應,他似乎陷在了惡夢裡麵。

很快地,他身上的衣衫濕透了,灼熱的溫度攀上額頭,他發燒了。

燒得迷迷糊糊,唇齒之間的嗚咽從未間斷,不是呢喃著喚著孃親,便是哀求一般的挽留。

“他可不能死啊!”我看著他這模樣,想起師父的托付。

他死了,師父怪罪到我的頭上了怎麼辦?

畢竟,是我先撤了他的飯食,也不知是不是餓昏了頭,才引發了這場高熱?

念及此處,我從衣櫃中抱出一床被褥,又將床上的舊褥子替換掉,而後坐在床邊,輕輕地給他掖好被角。

“冷,我冷…孃親,我好冷…”他仍是不住地顫抖。

我探了探他的額頭,燒得燙手,怎麼就覺得冷了呢?

冇有辦法的情況下,我隻得把他從床上扶起來,讓他靠在身上,用體溫給他取暖。

“娘…你回來了…”他突然抓緊了我的手,似乎是把我當成了他的孃親。

若是在你清醒時,我必定一刀斬了!我心裡想著。

想著讓他趕緊退燒,好及時抽身,我隻能順著他的話,一遍一遍地喚著他的名字。

“垣兒乖,垣兒聽話,病纔會快快好起來。”

一直折騰了半宿,門外的風雨聲漸小,月光透出雲層,從窗戶中照射進來。

我困得上下眼皮直打架,手卻還是下意識輕拍著他的後背,像安撫小貓一般,一下又一下。

直到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照亮昏暗的臥室,我睜開眼,發現自己伏在床邊睡著了,而床上的寧知垣,此時也不見了蹤影。

隻剩下疊得整整齊齊的被褥。

後來我在院外的小溪邊尋到了他。

不知是不是經過了昨晚,他對我不再那麼防備,眼神也不再充滿警惕,而是任由我坐在他身旁的石頭上。

“你…好些了吧?”我試探著開口,打破平靜。

他點點頭,頓了一下,張口道:“冇事了。”

我彷彿嚐到了甜頭一般,激動地往他身邊挪了挪。

“你昨晚燒得很厲害。”我有些遲疑,但還是冇按捺住內心的好奇,“你的孃親,她…”

眼看著他的臉色一瞬間變得蒼白,緊緊咬著嘴唇,似乎在極力地忍耐著。

我好像觸到了他的逆鱗。

“呃,冇事,你不想說我也冇多想聽!”我尷尬地站起身來,拍拍身上的灰塵,轉身欲走,“餓了,回家吃飯去!”

這時候,身後的聲音幽幽響起。

“青城先生告訴你我的身份了吧?”

我輕輕地“嗯”了一聲。

“抱歉,我不該不信任你的。”寧知垣咬著唇,發出一聲微不可聞的歎息,“既然他信任你,我也該信任你。”

這次輪到我接不上話了。

“冇事,我大度,我不計較。”我擺擺手打著圓場。

他緩緩站起身來,麵向我,稚嫩的臉上出現了與年紀不相符的神情。

“我的孃親,是當今皇上的柔姬。”

我默默地坐回了他身邊。

那一日,他同我說了許多話。

他告訴我,他的母親生得極美,原本不過是浣衣局的一名宮女,卻因著出眾的容貌被皇帝一眼看中,當晚承寵後便賜了封號。

柔姬娘娘常說,成也容貌,敗也容貌。

以色事他人,能得幾時好?

寧知垣記得,在他出生後不久,皇帝便不再來看他們娘倆了;母親一開始會哭會鬨會抱著他掉眼淚,後來漸漸地,趨於平靜。

再後來,母親變了,變得不再說話,隻是靜靜地望著窗外的月亮發呆。

突然有一日,便上吊自儘了。

那一年的寧知垣,不過才七歲,是最需要父母關愛的年紀,他卻因為體弱多病,冇有家世而受到其他兄弟的排擠和欺負。

多年來,他在父皇的冷眼和兄弟的迫害中夾縫求生,也是因著他這病弱的身子,再冇有人將他視為皇位之爭的威脅。

“可我想要那個位置。”他堅定地,不容置喙地開口。

“我想要讓孃親看見,他的兒子可以給她死後尊榮;我想讓天下萬民都過上飽足的生活。”

以當今朝堂的局勢,外有匈奴虎視眈眈,內,三皇子和五皇子形勢不擇手段,在他們的分庭抗禮之下,貪官汙吏盛行,百姓民不聊生;也許隻有另一個人登上皇位,才能扭轉大肅國的命運。

那一刻,我在寧知垣的眼裡,似乎看見了大肅國的未來。

也正是這時,我才明白師父選擇他的原因。

四、(現在)

我在一塊巨石後睡了一夜。

想象中的沙塵暴冇有到來,天空中的雲層越積越厚,我知道,我必須趕緊離開這個地方。

裹緊了身上的衣服,我拖著筋疲力儘的身體,像隻無頭蒼蠅一般,四處尋找著出路。

長時間冇有水分滋養,也冇有任何食物落肚,如今的我隻覺手腳發軟,使不出半分力氣。

漫無邊際的沙漠,找不到一處綠洲。

不知道走了多久,雙腿想灌了鉛一般沉重異常,我終於不支,整個人摔進沙土中。

胸口壓到一處硬物,我扯開之前,原來是這個。

這是寧知垣送給我的玉玦,上頭刻著一彎月牙,正是我的名字,月娘。

他告訴我,這是我的護身符,有了這個,我便可以戰無不勝,可以長命百歲。

現在想來,不知道他所希冀的到底是戰無不勝,還是我長命百歲?

到頭來,他卻用一杯毒酒,斬斷了我們所有的過往。

他說:“給你留條全屍,是朕最後的仁慈。”

真是可笑。

五、(過去)

與寧知垣相處了幾個月,我才發現他確實不擅長習武。

一雙白淨細嫩的手,骨節分明,天生就是翻書握筆的,若是平添點傷痕,倒是可惜了。

我低下頭,看了看自己滿手的老繭,不好意思地往身上蹭了蹭。

師父讓我保護他,我總想著讓他學著拿起武器,至少獲得自保之力。

這一日,我領著他在竹林中練劍。

“背要挺,手要直。”我端出一副師父的架勢,手持一根竹杖,在他身上輕輕敲打。

他乖乖跟著照做。

“手腕放鬆,彆崩太緊。”我拍了拍他的手腕。

見他遲遲放鬆不下來,我乾脆奪過他手裡的長劍,親自給他示範。

“起—落—反身—刺!”

我一麵念著師父教我的口訣,一麵揮舞著長劍,劍氣所到之處,林中的竹葉被揚起,在空中形成一處漩渦。

忽然間,一柄飛刀從遠處襲來。

我眼明手快,一把拉過寧知垣護在身後,飛刀劃破我的衣袖,牢牢地釘在了竹子上。

“有膽子就出來麵對麵打一場,躲在暗處算什麼本事?”我衝著四麵八方喊道。

一片寂靜。

無數柄飛刀齊發,直直衝著我們而來,我揮舞著長劍,在地麵捲起一陣漩渦,迅速將飛刀打落。

對方至少有十個人!

我暗自忖度,飛刀從四麵八方襲來,明顯就是要取走寧知垣的性命,這麼多敵人,我能應付得來嗎?

“小丫頭挺厲害的,我們一起上!”

從暗處發出一聲指令,隨即便有十數個黑衣人從竹林裡現身,有持刀的,用劍的,還有方纔那幾柄飛刀的主人。

“抓著我的衣襬,千萬彆落單!”

我壓低聲音,給寧知垣下了死命令。

我知道,我必須在非常短的時間內解決到這些人,若是讓他們有一日喘息之力,我便再冇有反擊的餘地了。

寧知垣一張臉嚇得煞白,他機械式地點點頭,用力攥緊了我的衣角。

那一戰,我不知道打了多久。

隻記得再次睜開眼的時候,眼前是一片血紅,抬頭看去,天邊的月亮冷冷地掛在那兒。

我肋骨斷了四根,雙手雙腿佈滿了各種傷痕,額角一道血汙順著髮梢流下,鮮血模糊了我的視線。

最嚴重的是貫穿胸口的一劍。

那一劍刺過來的時候,寧知垣脫離了我的保護,他跌倒在地受了重傷,若那一劍刺在他身上,他必死無疑。

那種情況下,我隻能用身體去擋。

皮肉分離的悶響,我感覺到胸口撕裂般的疼痛,劍尖從胸口穿出,淅淅瀝瀝地往下滴血。

顧不得疼痛,我揚起劍斬斷,反身一劍送了那人歸西。

師父說,我劍招淩厲,身手敏捷,因為是女子的緣故身材嬌小,雖力量不足,但比起男子反應更快些。

這次總算派上了用場。

“寧知垣,你在哪兒?”我艱難地爬起身,往四周尋找著他的蹤影。

腳步異常沉重,鮮血浸滿了我的褲腿,在地上淌過一條血路。

在最後倒下之前,我似乎冇有看見他的身影,但我顧不上了,我必須在體力耗儘之前,殺掉最後一個敵人。

如今我做到了,他卻不見了。

“寧知垣,你可彆死啊!”我扯著嗓子呼喚著,每發出一次聲音,胸口便撕裂一次。

最終,我在一堆竹葉下發現了他。

他受了重傷,但幸運的是冇受致命傷,胸前輕微的起伏告訴我,他還活著。

“走,我們回家!”我蹲下身子,將昏迷不醒地他馱在背後。

“你還要做皇帝的,你答應過我的,你要讓天下萬民都過上好日子。”

“彆死了啊寧知垣!”

六、(現在)

在沙漠裡又熬了兩日,實在是再走不動了。

我迷迷糊糊地躺在沙地上,渾濁的眼望向天空,一輪明月正高高懸掛,如此淒清。

好累啊!我心裡歎息著。

嘴唇上佈滿了裂口,嗓子也已經乾啞地說不出話來,我用儘最後一絲力氣,將胸前的玉玦扯下。

奮力舉到半空,玉玦在月光的照映下散發出幽深的光。

“寧…知垣…”我張張嘴,發不出一點聲音。

而後便自嘲地笑了。

冇想到生命的最後一程,還是你陪我走的。

不遠處傳來一聲嗚咽,我本能地想要扭頭去看,發現連轉動脖子的力氣都冇有了。

是狼群,我知道。

一年前我來過這兒,那時候我的這雙手,是執長劍,拉大弓的手,如今卻連個玉玦都握不住。

狼群的嗚咽聲越來越近,慢慢變成了嚎叫,黑壓壓的影子籠罩過來,我認命地閉上雙眼。

我太累了,再也冇有力氣掙紮。

就這麼死去吧!如他所願地死去吧!

想象中的撕咬並冇有出現,反倒是越來越多溫熱的液體濺到臉上,迷濛中我睜開雙眼。

有個人,提著彎刀站在我麵前,那刀上滴著血,是群狼的血。

是誰?我腦海中冒出這個問題,接下來便是長久的沉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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