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暑氣愈發蒸騰，即使臨近傍晚，還是熱浪襲人，毫無涼風，讓人汗津津黏糊糊地心情煩燥。
阿離的行李箱輪子在古城凹凸不平的青石路麵艱難滾動，聲音慌亂粗嘎，像是在對她嗑嗑吧吧地抱怨和求救。
路兩旁的店鋪漸次亮起五顏六色的燈，音樂聲與攬客聲交錯，滿世界的古鎮似乎都一樣，非洲鼓，藍染、印花披肩、義烏小商品以及三兩步就會出現一家的咖啡館與小酒吧。
這是一個湘西的千年古鎮，有個動聽的名字，清溪。
這些有著古老建築與曆史故事的古鎮，因著種種原因，很長一段時間，被遺忘在時光的長河裡，然後突然有一天，在後世的眼前出現，在各種名人名篇的筆下豐滿，呈現出歲月靜好的驚豔模樣，文字與照片總是能賦予它們一種魔幻又神秘的強大吸引力，吸引著無數在鋼筋水泥叢林裡待膩了的人們從五湖四海奔來。此刻落日正豔麗無比，火燒雲鋪開漫天金紅，江邊的大水車與江兩岸的吊腳樓沐著一身霞光，天光燈影一齊倒映在古城流淌千年的瀾江之上，華麗壯美，引得不少遊客停下來驚歎拍照。
阿離也停下來，輪子骨碌碌的聲音讓她心裡的焦躁加重，汗水黏著頭髮，黏著衣衫，黏著夾人字拖的腳，她隻能停了下來，深呼吸，把發燙的腳掌抽出來，放在青石板的地麵涼一涼。她目光越過熙攘的人群，目的地已然不遠，簷下亮起燈來，像在對她招手。
清溪古城像一個巨大的龜殼，瀾江從城中央淌過，將龜殼劃分南北，而墨山在南黛山在北，如懷抱相接，將古城護在懷中。阿離要去的地方靠近古城中後段的邊緣，與黛山山腳相接的一片半坡上，從古城入口進來到抵達它，幾乎要橫穿半個城。因得地勢高，能俯瞰整個清溪古城，能儘攬繁華又遠離喧鬨，這幾年便有人將兩山之上的老宅或租或買，悉數改成了民宿或餐廳，開門迎客，價格能與臨江的吊腳樓比肩甚至更上層樓。
阿離在落日儘數暗下之前到達這個老屋門前。
暮色四合，院門的簷角亮著燈籠，門口的樹下停著一台暗紅色複古小摩托，老屋圍在高牆之內，牆內有老樹參天。
即使此刻山下的酒吧都已熱鬨，江邊燈影璀璨，但是來到這個暗黑色半掩著木門的院前，一切都安靜下來，靜得隻聽到晚風拂動屋簷下的燈籠與風鈴，聽到從高牆上伸出的樹偶爾沙沙一響，野桅子的香氣在晚風裡似有似無，這些都讓能聽到的聲音變得空靈又遙遠，山下那些明豔鮮活與五光十色瞬時就都被遠遠地隔在身後，彷彿她剛剛穿過的那半個繁華古城，隻是一個夢。
院子裡有燈，有人。她推開半掩的門走進去。
有人從屋內迎出來。
身形高大的男子快步上前來接她手上的行李箱，身形佝僂的老婦摸索著門框倚著站起。
“是阿離小姐到了，祖祖”。男子說。
車在路上拋了錨，到古城晚了幾個小時。阿離解釋。
男子把行李徑直提去院子西側的二樓，老婦招呼她進堂屋落坐，又有婦人從裡屋出來，端上涼茶，笑容親切。“快歇歇，一定累壞了。”
“阿進去了山下好幾趟接你，還是錯過了”。老婦摸索著坐到老藤椅上，將手中的柺杖靠在牆邊。
阿離這才發現她的眼珠覆蓋著一層灰白。老婦至少八十的年紀，一頭銀髮，全無青絲，皮膚細白溫潤，泛著玉色光澤，有些斑點間雜其中，反倒更像一塊時光久遠沁了色的玉。人老成瘦瘦小小一個，但氣質沉靜安祥，這樣大熱的天氣裡，依然衣著熨帖乾淨，著成套的暗藍色白色碎花棉綢短袖夏衫與長褲，淡色薄涼襪和深色扣絆布鞋，露在衣袖外的手臂細瘦無肉，皮膚貼著骨骼，因為白得透明，幾乎能看到血管和經絡，一隻翠色手鐲，鬆鬆地掛在腕口處，看得出戴得年月已久，光澤細潤柔軟，竹節似的手指上一隻老式的玉麵戒指，戒圈上纏著褪色的絲線，讓戒指在日漸消瘦的指間不至鬆脫。阿離頓時覺得小說裡那些深宅大院裡的老派女子有了具體的形象。
一碗涼茶下去，從口腔到喉嚨，一下子四肢百骸暑氣全消，通體舒暢。上茶的婦人四五十歲的模樣，圍裙繫住微微發福的腰身，眉眼笑眯眯的，手腳麻利爽快，給阿離的茶碗續上茶水，轉身進到裡屋的廚房忙碌，“飯菜早做好了，一直熱著，祖祖說等你來了就開飯”，木樓梯上也噌噌噌跑下來放行李的男子。老屋本不明亮，燈光也昏黃，男子的高大的身形像一片雲一樣遮過來，阿離隻覺得眼前忽地暗下來，又忽地亮起來，他快步越過阿離身旁進到廚房，“媽，我來幫你上菜”，應該是男子在廚房偷吃了一口菜，阿離聽得一巴掌響在皮上，婦人一聲嗔怪“打斷你爪子！有客人在還冇點規矩！”阿離忍不住也嘴角上揚，去攙扶起老婦走向餐桌。
滿桌豐盛，臘肉醃魚血鴨自是湘西特色，又有時蔬山菌，或青或白，更有花生蓮藕湯，葷素搭配，精緻得不像山野手藝，香氣誘得阿離肚子咕咕響。
四人一齊坐下來，中年婦人湊近阿進又低聲吩咐了什麼，男子起身，被老婦按下，“朝朝今天就不上桌了，一會吃過了給他送”。
男子複又坐下。
阿離看到二人等到老婦舉筷方纔拿起碗筷來，便也按捺住腹中饞蟲，端坐著直至大家開動。
中年婦人細心地往老婦碗中送菜，一邊熱情招呼阿離。
阿離是真餓了，太久冇有吃過這麼好的手藝，也根本不客氣，直教一個心滿意足。婦人看她吃得歡喜，更是滿眼笑意。
“阿離小姐不要客氣，以後就把這裡當自己家”婦人笑道，再往阿離碗裡夾上一筷子野菌，“有什麼事情可以叫小進，他在瀾江邊開了個小酒吧，隻有晚上會忙，平時也冇什麼事，離這兒也不遠”。
“你可以管我媽叫容姨，當然，她更喜歡年輕小姑娘小小子叫他容姐”小進笑道。容姐立刻一個佯怒的眼神遞過去，筷子作勢要打，三人都笑起來。
阿離此時到燈下纔看仔細這個叫阿進的男子，身形高大健碩，膚色健康陽剛，眉目英挺俊朗，眼神清澈乾淨。
“進哥當過兵？”阿離給自己灌下一口湯，無比滿足，隨口問道。
阿進眉眼一挑，“你能看出來？”
那一臉正氣凜然的樣子，坐立站走的筆挺姿態，冇幾年部隊生活都訓練不出來。
容姐笑道，“傻兒子，去取個保溫盒給朝朝留菜”
“我當了五年，退伍兩年了”。他一邊起身，一邊說道，語氣裡有一絲懷念。
老婦吃得少也吃得安靜緩慢，彷彿她們那個年代的禮教刻進骨子裡。
阿進回到桌前，仔細地給保溫盒裡夾菜。
“一會去酒吧的時候我順便給朝朝送飯”阿進說。
阿離剛想開口說她也一起去，一轉念，又把話嚥下去。
“祖祖晚上睡得早，吃過飯洗完澡乘會兒涼就會睡了，她住在東廂裡屋，阿離小姐不用擔心你的作息會影響她。”容姐柔聲跟阿離交代。“你的房間在西廂二樓，你來的日子定了之後，我和阿進把房間裡都整理過了，被褥床單都是新的，也裝了空調。我就住在祖祖隔壁屋，阿進回得太晚，怕吵醒我們，就住在西院樓下最外麵靠院門的那間，你彆怕，有事就叫我們”。
阿離笑道，“我不怕的，這裡很好，我很喜歡。”
頓了頓，她問“朝朝住哪間?”
“朝朝的房在你隔壁，上二樓樓梯右邊第一間，你在左邊第一間”。阿進接話說，“但他不常住這裡，他更喜歡待在禪院”。
此時老婦吃好放下碗筷，容姐給她遞手絹擦嘴。
“阿離小姐儘管隨意，今日也不早了，明日阿進會陪你去禪院。”老婦緩緩道，語畢，又補充一句“不用怕朝朝，也不用擔心朝朝。”
阿離也吃好了，頷首道，“好的，祖祖”。
吃過了飯，阿進趕著去酒吧上班，順道給朝朝送飯，她聽見小摩托的聲音隆隆地響遠。
容姐不讓阿離幫忙收拾洗碗，交代阿離扶祖祖回堂屋的藤椅，替她打開電視，續上茶，祖祖搖著蒲扇聽電視裡的新聞。
阿離在她身邊站了站，見她神態安然，也冇有其它話說，便回房去收拾整理行李。
老宅雖老，但畢竟也曾是大宅。雖幾經歲月磋磨，但經過幾代人的修整改建，房間設置也很是方便舒適，方方麵麵的考究，更像是民國風格的高階民宿。阿商所居的西廂客房做成了套房設計，進門是會客廳和書房，裡間纔是臥室和衛生間，一屋子家傳的老式傢俱和擺件，因為她的到來，收拾得一塵不染，窗明幾淨，客廳靠窗橫一張羅漢榻，榻上小幾插著幾枝野桅子，染了一室幽香，燈光溫柔，阿進送行李上來時替她打開了空調，此時房裡溫度沁涼，與野桅子清冷的花香相得益彰，是個細緻的人兒。
阿離把行李箱打開來，電腦、相機、衣服、化妝包、一樣一樣整理好，然後進到裡間浴室放水，她需要好好洗去這一路的疲憊與酸臭。
她也不知道在浴桶裡泡了多久，彷彿還眯了一覺，待到出來，水都已經涼透了。東廂的燈亮著，電視卻關了，透過窗影，隻見容姐還在收拾，祖祖應該睡下了。
阿離披一身輕薄睡衣，關上燈，推開窗，月光霎時湧進房裡，照得一室生白。居於黛山高處的顧家老宅，在暑氣正盛的季節也能夜涼如水。她長髮半乾，立於風裡，衣袂飄然，髮絲飛揚，窗外是月光下幽藍深邃的山色，山下是燈水璀璨的清溪城與流光溢彩的瀾江，在幽深的山色與清冷的月光環抱裡，清溪古城像一盒打開的光芒耀眼的珍寶。
清溪，我回來了。她心裡一聲悠長的歎息。
這一夜，阿離睡得極好。
也許是因為一天來的疲憊輾轉，又或是顧家老宅足夠安寧寂靜催人好睡，更或者是棉質柔軟的床單枕套上陽光曬過的乾燥香氣令人心安，她一捱上枕頭便覺睡意沉沉，一夜無夢。所以，她也不知道，當夜闌人靜，月上中天之時，有一隻黑貓輕巧地躍上牆頭，輕車熟路地爬上窗前的槭樹，趴伏在向窗邊延伸的枝椏，風吹簾動，靜靜地看月光照拂著枕間沉睡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