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姐那邊強押著朝朝去睡午覺，不一會將他安置妥當便過來敲阿離的房門。她帶來一本影集，是祖祖交代找出來交給阿離。
祖祖今年九十一歲了，容姐說，這幾年，年歲越大，眼疾也越發嚴重，剛開始還隻是模糊，現在是完全看不見了。阿離知道祖祖不愛說話，也冇有老年人身上那些旺盛的分享欲，日常就是那麼安靜地坐在堂屋的老藤椅上，聽到人進出，淡淡地點頭打個招呼，然後又靜靜地端坐在自己的世界裡，一雙眼睛或睜或閉，也都冇有什麼差彆了，也許她在懷念這**十年歲月裡的舊事，那些匆匆地來去的人，又或者是在等，等一切被她安排妥當，等時間將她帶走。
影集很厚，很古老，大大小小的照片都已經顏色泛黃。
“留下的照片也不多了，以前堂屋裡還掛了些，也都取下來放在這裡了”。容姐說，“好些年前，還丟了不少老照片，不讓掛，要燒掉，真是可惜了。祖祖說燒了就燒了吧，有些人跟事，隻要是心裡記得，那就永遠不會忘記。”
阿離溫柔地摩挲著影集的封麵，她知道祖祖為什麼要把照片交給她。
容姐交付了祖祖安排的任務，下樓去準備她答應給朝朝的綠豆湯。阿離看著她利索的背景，心裡感概，人與人之間的命運相連，莫非真是註定。
回到桌前翻看影集，每一幀都是定格的光陰，是過往的見證。
影集裡有顧家老宅、有太祖祖、有裹著小腳的太祖奶奶、有祖祖，兩房的幾個少爺個個英姿挺拔玉樹臨風，有著西裝馬靴頭戴禮帽，有著長衫馬褂金絲眼鏡文質彬彬，有著戎裝氣宇軒昂，這些麵孔，在那個遙遠年代流傳下來的影像裡漸漸變得模糊。
年輕時的祖祖，才貌雙絕。她是布行張老闆家留洋歸來的掌上明珠，張老爺中年得此一女，視若珍寶，喚作念清。本想著藉著送她留洋讓她遠離戰亂，但念清在西洋幾年又複歸來，當年愛慕她求娶她的可不止有清溪古城裡的青年才俊，可她偏偏就看上了瘸了腿的顧家大少爺伯彥。
當時的顧家兩房共五子，皆投筆從戎投身革命南征北戰，戰爭勝利之後，回來的卻隻剩下丟了一條腿的大房長子伯彥和一身血肉半身彈片的二房次子少恒。曆經連年戰事，戰後鄉匪猖獗，民不聊生，曾經的大戶人家也都家財散儘，整個清溪風雨飄搖支離破碎。清溪古城的兒郎們在顧家的帶領下成立了剿匪武裝，自發保護古城，抵禦入侵。年輕的祖祖念清組織老弱婦孺縫補漿洗補充糧食救治傷員，跟那個年代裡所有的烽火愛情故事一樣，他們於並肩作戰的日夜裡相知相惜，在不知是否有明天的動盪裡相愛了。待到匪患平息，便是漫長的重建，再就是一些曆史的動盪。
他們的孩子接連出生，慢慢被照片紀錄——定溪、平北、安長，還小叔少恒一家子，顧家的人都長得非常好看——阿離感歎。
再後來，照片上的人們又嚴肅起來，他們經曆過一小段時間的魔幻，好在顧張兩家為清溪做過的一些貢獻，冇有被過於傷及筋骨。眼見著顧家的人丁枝繁葉茂，清溪也開始風調雨順商業繁盛。顧家兄弟們重新在山下做起了生意，茶行、酒肆、餐館，客棧，再過些年，孩子們又有了孩子，他們的孩子像鳥兒一樣飛出清溪，飛倦了又來守著江邊的產業儘孝膝下。全家福、生日照，有江閣，有老宅，有茶園，有禪院，一個人的到一群人的，漸漸變得有了顏色。
定溪的兒子懷恩最早成婚，他從上學的城市帶回來一個嬌嬌白白的女子，長髮卷卷，笑起來眉眼彎彎。影集裡有他倆結婚的照片，她一身白紗，懷恩一身黑色西服，兩人含笑對望，蜜裡調油。緊貼著還有一張，顯然是偷拍。照片裡她已然顯懷，整個人變得更圓潤柔和，穿著懷恩寬大的條紋襯衫，長髮用碎花手絹束起，倚在老宅的槭樹下專注地剝蠶豆，她柔順的眉目低垂，嘴角掛著一絲不經意的淺笑，麵頰上籠著暖暖的聖潔的光。
阿定用指腹輕輕撫摸著她，從麵頰到驕傲地鼓著的肚子，久久地停留著。
照片在影集裡擠得滿滿的，那些聚散在照片裡的人，在這裡熱鬨一陣又冷清一陣。——然後是很多沉默的模樣，或沉穩或年輕的麵孔，有的嚴肅，有的開懷，黑白的幾排，牢牢地整整齊齊地貼了兩頁。
老宅與禪院的照片在不同的年代裡出現，從黑白到彩色，它在交替地扮演著不同的角色——家族佛堂、避難所、戰地醫院、女子學堂，從畫梁雕棟到滿目瘡痍，從淨土福地到白骨露野，從香火綿綿到蓑草斜陽。
阿離合上影集，心中洶湧久久不能平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