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離一覺醒來窗外已然天光大亮，她睡眼惺鬆地伸懶腰，身體是從末有過的舒坦鬆馳。房裡依舊清涼，白紗簾被晨風拂動，窗前高大的槭樹綠影搖曳，沙沙做響。這一切美好得讓阿離不想起床。
看看時間，已經九點，手機上幾條訊息，她突然想起跟阿進約的事情，趕緊翻身起來。
沐浴梳洗，簡單收拾，寬鬆的白T和軍綠色綿麻短褲，平底跑鞋，墨鏡掛在T恤領子上，灰綠色斜挎小包裡是今天要用的工具。她把黑髮在頭頂緊緊挽成一個丸子，這樣的夏天，她實在不喜歡髮絲黏在脖子上的感覺。
輕快地跑下樓，容姐不在，阿進正陪祖祖說著話，看到她來，眼神裡一亮，衝她展顏一笑。
祖祖灰白的眼睛轉到她的方向，“阿離小姐睡得可還好？”
阿離走過去握住她的手，瘦小的骨節貼著掌心，皮膚溫潤清涼。
“很好，”繼而又補充一句：“很久冇有睡得這麼好了。”
她的聲音真誠喜悅。
大家都用過了早餐，給她留的一份貼心地被紗網罩住，荷包蛋煎得兩麵黃，小米粥還帶著餘溫，泡菜盛在藍花小碟裡，萵筍青翠，蘿蔔雪白，襯得幾個辣椒更是紅豔欲滴，她食指大動。
吃過早餐，把碗碟收洗收乾淨，阿進剛好過來。
“走，我們去禪院。”他說。
阿離隻覺得心裡突然一緊，一絲刺痛閃過，近鄉情怯。
她腦子裡冒出這樣一個詞來。
在來顧宅之前，禪院現在的照片和視頻她便是見過的，阿進拍給了她。甚至更久之前的禪院的樣子，她也都是知道的。
那時的樣子，阿進都冇見過。
阿進提著一個袋子，裝著些香紙蠟燭、鞭炮和水果。
出了顧宅大門往左，阿離坐上紅色小摩托的後座，跟阿進沿林蔭小道往黛山上前行。穿過一片菜地，容姐正戴著遮陽帽在菜地裡澆水，看見他倆，揮了揮手打了招呼。
容姐三十年前便在顧家幫活，後來嫁了人，下了山，有了阿進。阿進三歲那年春末，瀾江發洪水，瓢潑大雨下了好些天，大片的木屋和人在洪水裡沉浮而去。後來，那個家就隻剩下母子二人。顧家老屋因得地勢高安然無恙，隻有本就風雨飄搖的禪院在那場天災中轟然倒塌，隻剩斷壁殘垣。洪水過後，祖祖便把容姐母子留在顧家，幾人相依為命至今，已成骨肉親人。
禪院幾近山頂，山林間的道路平整乾淨，路麵做了硬化，路的兩側裝飾著竹籬笆，圍著鄉民的菜園，齊齊整整，一派新農村氣象。這幾年，這裡也成了很多遊客度假時登高的一條線路，隻是往上再冇有其它建築，林木參天，陽光穿透枝葉的間隙投下來，光點斑駁，微塵浮動，很是蔭涼。
小摩托轉個彎，眼前出現一片開闊的茶園，春茶已采摘過，此時的茶葉葉片肥厚，青翠欲滴，茶埂層層錯落，滿目生機。
阿進把車速放緩，“這就是祖祖的茶園，這些年都有茶商來收一些春茶，也冇荒著。”
“高山雲霧出好茶”，阿離笑道，“阿進，我覺得我占了大便宜。”
阿進也輕輕笑起來，載著她緩緩駛過茶園，再轉一個彎，上一小坡，行至路的儘頭，便到了那片廢墟跟前。
清溪禪院。
居高臨下的好位置，上有古樹參天，濃廕庇日，下有茶園圍繞，萬丈紅塵，曾經飛簷翹角雕梁畫棟，如今幾乎夷為平地，不勝唏噓。
阿進把車停到樹下，兩人下車。
靠近廢墟的空地裡，搭著一個集裝箱小屋，鐵皮外牆上塗得五顏六色，而在那一堆亂七八糟鋪開的色彩和零亂的線條裡，畫著一隻圓乎乎的黑貓，瞪著一雙金色大眼，咧著牙，又潦草又氣鼓鼓的樣子。
阿進已經在廢墟的石階前點好香紙蠟燭，擺好果碟，招呼她過去。
阿離合掌拜拜，虔誠跪下，阿進點燃一掛鞭炮，頓時四下劈劈啪啪，煙霧繚繞。阿進也過來拜在階前，嘴裡唸唸有詞，複閉眼合十，嗑下三個頭。阿離也跟著嗑下頭去，隻覺內心翻湧脹痛，眼眶紅燙起來。
這時，集裝箱的門哐當打開，有個影子立在室內的陰影裡。
阿進起身，扶起阿離，帶她朝門前走去。
在來之前，阿進跟她說過，自從陸續有人上門跟祖祖提起要租禪院之後，朝朝便常常守在這片廢墟裡不願回家，剛開始隻是白天來，後來漸漸地整夜整夜不回，除了回老宅吃飯，晚上就宿在廢墟裡。阿進怕他被蟲蛇傷害，便托了戰友給買了個集裝箱小屋架在空地裡，接了水電和洗浴，安置了床鋪，每天上下班來瞧瞧他，見他安然自在，也就隨他去了。
“朝朝是很好的人，你不要怕。”阿進說，從最初聯絡到現在，這句話，阿進跟她說了很多次。
阿離並不害怕，就像此刻，她心潮洶湧地站在這個色彩斑斕的鐵皮房子前，抬起頭看向安靜地立在陰影裡的身影，她眼底迅速地泛起潮濕，她不害怕，她隻是無比心疼。
這時，一隻黑貓從房裡竄出來，豎起尾巴繞阿離轉了幾圈，然後身子一軟匍在地上，用腦袋輕輕蹭阿離的腳背。
“看來碰瓷很喜歡你啊”，阿進說。
阿離彎腰想要抱起腳邊沉浸式撒嬌的碰瓷，一滴淚奪眶而出掉在塵土裡。“哪有小貓咪叫碰瓷啊？”她埋下頭去掩飾臉上的表情，強作鎮定歡快地說。
站在門裡的人大步一跨，衝到她麵前，抄過她手裡的貓兒，也不說話，就站在一旁瞪著眼瞧著她。
阿進趕緊去拉他，“這是阿離姐姐，跟你說過的，不要嚇著姐姐哦”，然後滿含歉意地看向阿離，“他還不熟悉你，但他不會傷人的”。
阿離拍拍他的臂肘，瞭然地點點頭。
朝朝比阿進還要高出半個頭，手長腳長，肩寬背闊，鬆鬆垮垮地套著一件大白背心，露著緊實健碩的臂膀，幾綹黑髮濕漉漉地搭在額前，劍眉微蹙，鼻梁挺直，他長得著實好看，隻是眼神空洞，表情稚氣，讓人一眼便知他神誌混沌異於常人。
“阿離”他啟齒，從唇中吐出她的名字。
阿離隻覺瞬間如被電流擊中，這麵孔，這聲音，即使這段時日以來，她給自己做了無數次的心理建設和演練，她模擬過多少次見麵的場景、可能的談話，她教自己一定要時時剋製，心緒平靜。
阿進以為她還是被朝朝的莽撞和敵意嚇到，忙護住她問要不要去朝朝房裡看看？阿離頜首，由他把自己帶進小屋。
阿進是個稱職的兄長，儘管他倆之間並無血緣。
小屋一房一衛，安排得妥妥噹噹，洗浴、衛生間、采光通風都考慮得十分周全，臥室有一張床，鋪著涼蓆，有個小風扇，正悠悠地送著風。臥室窗下還放有一桌一椅，桌上是昨晚盛飯的保溫桶，桌下是一個剩著幾顆米飯的小花碗。靠牆的架子上整整齊齊的畫材，顏料按色係深淺擺放，畫筆按高低長短分插，所有傢俱物件都潔淨無塵。
阿進走進衛生間取換下的衣物放進袋子裡，又收拾好保溫桶帶上。
“朝朝有點強迫症，我媽說這很好”阿進說。
容姐母子每天會抽空來替朝朝收拾，洗送衣物，朝朝的強迫症和小潔癖反而減輕了兩人的負擔。
阿離想起自己房間，隻覺得自己比起這兩個男人來說屬實略顯粗糙。
朝朝一直站在門口也不進來，安靜地抱著碰瓷，看著他倆參觀完畢。
阿進走去跟著與他說話，告訴他容姐做了好吃的，等他回家吃飯。
朝朝聽他說著，茫然地點頭，一雙眼睛卻隻是直直地盯著阿離。
阿離被他瞧得心頭生疼，忍不住抬手去拔他額前的黑髮。
這一幕看在阿進眼裡——誰又不會對這個天真的小傻子心生母性的愛憐呢？他頓時對阿離與朝朝未來的相處也有信心起來。
阿進配合阿離測量了禪院舊址的尺寸，拍了一些廢墟周邊的照片。阿離站在廢墟中央，想象得到二十多年前的那一場天災有多大的破壞力。如今山下古城裡受災的痕跡已經痊癒，但清溪禪院依然是這座古城一塊巨大的傷疤。山下的災民重建房屋的時候，祖祖把一些還完好的木梁和門板送給了他們，佛堂裡供著的神像們，也在重塑金身之後，請去了山下新建成的萬年寺裡。二十多年過去，村裡給山上修了路和護坡，隻是冇有計劃再來修複這個顧家家傳的佛堂，後來很長的時間裡，有些石鼓石墩也慢慢被帶下了山去，成為百姓的家常用具，拴馬，壓缸，墊基石。他們跟祖祖要，祖祖就給，她說這就是菩薩的意思，漸漸地，禪院便隻剩下了幾層殘缺的台階和佈滿青苔的青磚地麵。
她抬起手擋住中天明晃晃的太陽，也覆蓋住自己流淚的眼，碰瓷輕悄地走過來，撒嬌般繞著她的腿磨蹭，她動身離開廢墟，跟著碰瓷走向候在小屋門前的阿進和朝朝。
阿進進屋給她倒水，太陽曬得她臉頰通紅，額角和鼻尖上佈滿亮晶晶的汗珠，朝朝呆呆地看著，伸手要抹，手伸出來，又縮回去，轉身回去房間，拿出一塊手帕，遞給她。
“我媽叫我們吃飯了”。阿進說。
阿進的小摩托載不了三個人，尤其是其中兩個還是如此牛高馬大。阿離便讓他先送朝朝下去再回頭接自己，她可以邊走邊等。
碰瓷也跟著她一路往山下走，走幾步就放慢腳步等等她。
“你是不是認識我？碰瓷？”她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