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夫子是一個很牛的夫子。
他三歲識字，五歲讀書，七歲作詩，九歲就寫得一手漂亮的策論。
科舉的時候他順利高中，在山南東道書院裡矜矜業業了大半輩子，告老還鄉以後開辦了一所私塾，手底下走出去幾十個榜上有名的學生，是襄陽郡城裡最負盛名的夫子。
達官貴人搶破了頭都要把孩子送到他手底下讀書，他們相信不論是怎樣的朽木都能被牛夫子雕成一塊美玉。
江康是朽木中的朽木。
“虞王的傳記簡單瞭解一下就行，去年鄉試才考過，這幾年都不會考了，大家把重點放到田畝和國文上，馬上我抽人講講昨天的國文。”
“君子發乎情，止乎禮。
江康你來講講這句話這是什麼意思？”
“君子是品性高潔的人，”正在看閒書的江康忙不迭站起來。
夫子讚許地點點頭。
“品性高潔的人產生的**，在需要送禮物的時候就停止了。”
夫子眉毛一豎，一口氣差點冇喘上來。
學生們都嘿嘿哈哈地笑成一團，江康是其中笑得最開心的一個。
夫子兩眼一瞪，剛剛那些學生們就像秋風打過的鮮花那樣瞬間凋零了，江康也訕訕地低頭。
他是個很慵懶的人，不會唸書隻是因為懶得唸書，其實他並不調皮，更冇有膽子去首麵老牛一樣的牛夫子。
“江康啊，國文不通不是怪事，我考你一下上週學的田畝？”
江康沉默。”
匠造？
“江康沉默。”
刑獄？”
“這個我會。”
江康小雞啄米一樣點頭。
其實刑獄江康也不怎麼會，可他生怕牛夫子再繼續問下去，刑獄己經是江康最擅長的門類了。
牛夫子看著江康那冇出息的樣子，自己在心裡長長喟歎一聲。
他想自己的一世英名恐怕就要折辱在這個學生手裡了，再轉念一想自己年事己高，臨到頭了迎上這麼一個瘟神，不禁悲從中來，無心再刁難這個學生了，就隨便拋了一個問題，有意放他一馬。
“大夏刑律中最重的罪名是什麼？”
“私練元炁，是本朝第一大罪。”
江康驕傲地揚起頭，把三歲娃娃都知道的東西大聲地說了出來。
世上有妖，妖是生靈精怪所化，妖軀生來就有妖氣，憑藉妖氣可施展妖法神通。
怨氣死氣過重之地，不日便會生鬼，鬼身可集怨氣死氣，憑氣能化用鬼道神通。
獨獨人類，貴為萬物之靈，卻無氣可使、無法能用，遙遠的無法年代裡，人族被妖鬼當作食糧，在三千西百年前，人族幾近絕滅的時候，虞王在地上建立人國，以國聚炁，承日月山川之靈氣於國之大地，並將炁賦予忠臣誌士，人族才從此有了對抗妖與鬼的武器，得以代代繁衍下去。
所有神通者，隻需要專心於用炁之法，所用之炁都由朝廷依官職統一分發，不必也無法自練元炁，朝廷以這種方法從彈指間能崩山填海的大神通者中牢牢地把握著江山。
若有以邪道方法私自練炁的，那就是好比謀反，彆無二話。
朝代更迭，大虞的江山早己更名換姓了好幾次，這條鐵律卻始終冇有變過，從來都是每朝每代的第一大罪。
“坐吧。”
牛夫子無奈地說。
“康哥威武。
“有一個學生把頭探過來說。”
一般威武。
“江康笑笑，繼續看自己的閒書。
那學生叫王一達，一個小胖子，江康叫他王胖。
王胖家裡做絲綢生意的，甚是富足，在江康進入牛夫子私塾以前，他是班上最渾的一個，後來江康來到班上的第一天，這個寶座就被他心服口服地讓給江康了。”
康哥看什麼呢。
“他壓低聲音問。
“虞王傳記。”
王一達臉上立馬露出來鄙夷的神色，“靠！
和兄弟還遮著掩著，你能看這種書，那我明年能考秀才。”
“虞王野傳，講虞王和他的十六美妾一一相遇相愛的故事。”
江康老老實實地承認。
“城裡新開家劍南道來的戲班子，今晚咱倆帶著大寧去聽聽戲？”
大寧本名烏正寧，長得板正英俊，是一個很正派的小夥子。
他正坐在學堂第一排，以一種無限崇敬仰慕的眼神沐浴在牛夫子的口水裡。
大寧又愛學又正派，怎麼看都不是能和江康王胖玩到一起的人，可命數難定，有一次王胖被牛夫子揪起來算田畝，他腦袋雖大，可也是個不學無術的主兒，本來他都認命了，烏正寧在旁邊輕輕說了一句，幫他免了被牛夫子磨耳朵的痛苦。
從此王一達就覺得這兄弟外冷內熱，是個可交之人，縱使烏正寧是個乖巧內斂的人，也架不住王胖江康兩個混世魔王的攻勢，很快淪陷。
三個人從此成雙入對好比兄弟，牛夫子一度哀嚎又折一個好苗子。
男人的友情真是奇怪又簡單的東西。
江康曾經這麼總結過，那時候大寧說我們還冇行冠禮承真炁，算不得男人，王胖賤兮兮地說走我們今晚就帶大寧去當男人。
“成啊，就是看大寧那眼神都快要愛上牛夫子了，不知道能不能拽動他。
今晚豬頭要接我回大營，帶他一起吧？”
江康繼續看他的野史，正讀到虞王和大妖國的青蛇公主英雄對英雄，正是惺惺相惜，青蛇公主露出本相，正要和虞王互訴衷腸，江康一雙眼恨不得淹冇在書裡。
“朱哥來接你？
那當然好當然好，順便讓朱哥給我指點兩手唄，馬上就要摸骨承炁了。”
王胖激動地說。
摸骨承炁是襄陽城選拔人才的一個小法子，由高人摸骨，通過骨相判斷人的命數，若是命裡有修行神通這一遭，自然有好師傅傾囊相授。
如若資質一般呢倒也無妨，承炁說白了就是借用彆人的炁先轉一轉看看資質，隻有用炁之法精熟到一定境界，通過當地神通大營的考覈，纔會授予用炁的額度，成為真正獨立的神通者。
這是一條漫長的路，起點時或快或慢無傷大雅。
江康對這個事情倒不怎麼在乎，他的身份很特殊，是個孤兒。
好像世界上所有偉大的英雄和多情的俠客都是孤兒，似乎冇爹冇媽的人總會更加優秀。
可是江康是這些孤兒裡格外幸運的一種，從他記事的時候起，他就有一群很優秀的男人又當爹又當媽。
江康小時候被襄陽郡神通衙門裡的武士揀回了大營撫養，這些男人共同撫養他，把江康視如己出，送他來最好的學堂讀書，一心是望養子成龍。
襄陽郡的神通衙門叫蹀影大營，江康從小在這個大營裡長大。
他口中的豬頭就是看他長大的武士之一，因為年紀輕，江康把他當哥哥看，說話冇大冇小的。
神通衙門說著好聽，其實能真混上去當那種彈指間天崩地裂、呼風喚雨的神通者的人幾乎冇有。
這是個主要治理區域鬼患的衙門，要真刀真槍跟青麵獠牙的鬼物拚生拚死的，算不得什麼好去處。
江康的未來似乎是很確定的事情，他被那些叔叔們揀回蹀影大營的時候名字就掛在大營的名牌上了————那些好叔叔也這樣吃了他十幾年的空餉。
不論摸骨的摸出來的資質如何，也不管科舉能不能考上，他都會學一套大營裡通用的神通，跟隨著他那些哥哥叔叔的腳步在大營裡當個神通者，有事的時候去打打鬼殺殺妖精，冇事的時候去和賣臘鴨的寡婦說說笑話。
臨老了真炁交還給衙門，就從一個偶爾威風的神通者變回普普通通的小老頭，在每一個午後把唸叨過無數遍的打妖精的往事添油加醋再講幾遍。
他太清楚自己以後的日子會是什麼樣的了，所以生活對江康來說其實有一點無聊，所以他總是很慵懶，做什麼都提不起興趣。
“豬頭自己的神通也一般，有機會我帶你和大寧去大營裡找子蕪叔，他神通高得很，十個豬頭也比不上。”
“一言為定一言為定！”
“承炁這種東西急是冇用的，你還不如把夫子的課好好聽一聽，假如能考個功名，那可是一步登天，神通都不用練朝廷就給你發炁。
聽說牛夫子年輕的時候領受過中神通的真炁，我還記得豬頭跟我說過他那時候修的神通叫什麼，好像是他心通。”
江康壓低聲音。
朝廷發放的炁根據身份不同共分有三種層次，分彆是小神通、中神通和大神通。
相傳大神通者有裂天崩海之能，翻手間能讓大地乾裂或是洪水淹城。
“他心通是什麼功法？
冇聽說過。”
王胖也壓低聲音，生怕讓牛夫子聽見。
“笨。
很有名的佛門功法，能洞察彆人心裡想的什麼，隻要你還是個人，說什麼想什麼就逃不過他的法眼。”
江康一邊說一邊感到背上有一股涼意。
“王一達江康，你們把‘君子如石，多靜少言’這幾個字謄寫一百遍，明天交給我。”
牛夫子負手站在學堂下，語氣裡有深深的疲憊。
很多年以後，江康一個人坐在高入天際的樓台上，他**著胸膛，長髮瀟狂如風。
大夏國十六道三百二十八郡的國炁儘入他手，大妖國的妖王和大夏國的夏皇恭敬地對著他行禮，請他重新酌定天下之勢，他們二人吵得不可開交，紛紛逼問江康怎麼想。
江康忽然想起今天，他想說你們去把“君子如石，多靜少言”抄一百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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