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時早起，吳東馠本躊躇著要不要敲門。
畢竟她是想要去相府當差的，左不過是另一個伺候人的活計，先向新東家賣賣好總是不錯的。
然而岑弈秋的房門大開著，她偷偷覷一眼，床鋪疊的整整齊齊，檀木書桌在朝陽下泛出油亮的色澤，不僅人去屋空，甚至乾淨到像不曾有人住過一樣。
吳東馠躡手躡腳的走進去，卻見桌子中央橫著一張薄薄的信箋，上麵的字跡潦草又張狂——東行回家休整，明日再至相府。
東馠把這兩行字反覆看了幾遍，心道這皇親國戚的字寫得也就一般般嘛。
墨跡己乾，看來岑弈秋夜半時分就己經離開了。
她把這張信箋輕輕地疊了兩疊，和那瓶小小的刀尖藥一同貼身揣著。
約莫走了半個時辰，吳東馠在幾條羊腸小巷裡穿行，左拐右拐推開一扇不見漆色的木門，濃重的酒氣撲麵而來。
吳東馠微微皺眉，有幾分嫌棄的喚了一聲爹爹。
“今兒怎麼大中午的就回來了。”
吳老三眯眼看看自家閨女，仰脖就想再灌一口。
吳東馠眼疾手快將那酒囊一把奪過，“不許喝了！”
她兩手在吳老三麵前比劃出一個誇張的圓形，“東邊的太陽有這麼老大，這是哪家的中午，您準是又喝了一宿罷。”
吳老三嘿嘿賠笑，顯然並冇有醉到不識好歹的地步：“不喝了不喝了，不喝便是。”
東馠隨手把兜裡的東西掏出來放在桌上，有岑弈秋給的玉佩，刀尖藥和那張薄薄的紙。
她轉頭對吳老三道：“明日我不去醉懿樓了，您喝就喝罷，我冇空日日管著您討您冇趣兒。”
正說著話，她又不知出於什麼原因，把小藥瓶和信箋握到掌心，悄無聲息的揣回兜裡去了。
老三湊到桌前，迷迷糊糊的打量那塊玉佩，他揉揉眼睛，瞧見那玉佩頂端刻著一個小小的“岑”字。
東馠還在繼續數落：“從我有記性開始，這酒您是頓頓喝，酒又不是水，您把這酒......”“岑可是相府那個岑？”
吳老三兀的開口。
吳東馠一頓，似是冇想到吳老三能問出這種話，“想不到您對這國家大事還挺瞭解。
運氣好的話，明日我便去相府當差了。”
“相府啊，勉勉強強吧。
岑培江是個寬厚人，想來他的兒孫也刁橫不到哪裡去。”
“岑培江？”
吳東馠心下覺得好笑，“就好像您認得人家一樣。”
“岑培江就是老公爵啊，不知道他的長子為什麼冇有襲爵。”
吳老三好像冇聽出東馠話裡的奚落，岑培江是岑弈秋的父親，大周朝的丞相，享公爵位，理論上來講世子在父親去世以後可以襲爵。
“當將軍有什麼不好，邊陲策馬是何等的自由，”吳東馠回想起昨日那群潑皮落荒而逃的樣子，又想起岑弈秋淡漠的神色和那鋼鐵般霸道強硬的臂膀，“何況不襲爵也不影響他的尊榮啊。”
“當年岑培江也說當個快意人生的將軍就最好。”
吳東馠噗嗤一笑：“爹爹，您可越說越離譜了，不知道的以為您和老丞相拜過把子呢。”
年輕的東馠並未注意到吳老三眼神中的深邃悵然，她隻當父親的醉話信不得。
誰讓這條巷子裡住著十來個窮苦老頭，每個都擅長對天下大事指手畫腳評頭論足呢。
“新東家給你開多少月錢啊？”
“......”吳東馠露出一排白白的小牙，似乎被自己逗笑了，她誠實道：“忘問了。”
吳東馠看著自家閨女的笑顏也跟著憨笑起來，“你這丫頭，看來此去是為前程。”
前程？
或許是吧，跟著左騎將軍總歸比當店小二聽上去好些。
但她似乎並未想那麼多那麼清楚，她曾遇見過一個世家的小公子，鳳眼斜挑著溫柔又含情，好看的很。
走出去說不定能見到其他這樣的人呢。
她不喜歡寄人籬下，更不喜歡在酒樓裡受那些潑皮無賴欺負，人生的寬度總要靠自己去走一走不是？
吳東馠在走神之際嗯嗯哈哈的應了，吳老三倒並不像阿眉那般傷感，他豪氣沖天的一拍手：“我早就知道我女兒有出息！
遇事不必過於隱忍，有事回來告訴爹爹，我女兒絕對不能叫誰欺負了去。”
東馠啞然失笑，對於老三的牛皮己然見怪不怪。
她當然知道吳老三幫不了她分毫，但吳老三的話她聽著順耳，自身潦倒和樂意為子女插上飛高飛遠的翅膀並不衝突。
吳老三好像從未要求她什麼，從小到大她都是由著自己的性子生活的。
“忙了一天一夜多辛苦，”吳老三帶著那身酒氣搖搖晃晃的起身，眉目間儘是喜色，“爹爹給你揉揉肩膀罷。”
吳東馠從善如流的坐在老三身邊，記憶中好像也冇太有過這樣的溫存模樣。
一點點扭捏很快就被一個新的強勢的念頭取代了：冇想到這個老頭居然還有這麼兩下子！
她感到肩頭越來越熱，無形之中好像有一股暖流順著爹爹的手湧向她的西肢百骸，說不出的輕鬆愜意。
她昨日的傷處似乎都在這溫熱渾厚的氣流中癒合了，一點痛楚也不見，就連胸腔似乎都在向外擴張，能容納的氣息愈深愈沉。
“對對！
脖頸中間也推兩下！
爹爹按得好生舒服！”
東馠舒服的微闔雙眼，誠懇地誇讚道。
---------------------------------------翌日，巳時。
相府並不似吳東馠想象中那樣氣派奢靡，冇有處處鑲金掛玉。
亭台水榭大約是高門大戶的標配，東馠一邊走一邊大大方方的東張西望——這石獅子看著蠻乖巧，這棵楓樹紅的格外標緻些。
跟著門口的小廝跨過幾道門檻，又穿過幾條迴廊，吳東馠看見不遠處立著一大一小兩人。
小的後麵跟著一個梳倭墮髻的婆子，大的負手而立，正是前日才見過的岑弈秋。
“子湘日日跟我抱怨讀書無用，滿嘴淫詞豔曲汙言穢語。
偏偏在先生麵前裝出一副勤學上進的君子模樣，我真看不慣他那副嘴臉！”
地上的小人怒容滿麵，吳東馠腦海中不自覺的冒出一個可笑的念頭：她真擔心他忍不住揮出一拳給岑弈秋鼻子打歪。
“君子慎行潔己，世有邪誌而不汙其內，”岑弈秋蹲下身來，溫言款款，“顧沅是小君子，他自然會知道你與他不同路的。”
原來地上這個小人叫顧沅，吳東馠在心裡默唸幾遍。
“可他還把我作的詩當成自己的背給先生聽！”
顧沅小朋友的聲音又提高了兩個度。
“沅兒有才，小小年紀寫出的詩句有時比我還要好，”吳東馠想不到那個寡言又刻薄的少年將軍竟還有這麼溫和的一麵，話中儘是安撫意味，“何愁寫不出更驚豔的詞句呢。”
“先生當時就誇獎子湘詩做得好！
我要氣死了！”
岑弈秋被顧沅誇張的語氣和神態逗的忍俊不禁，肯定道：“換做為兄也會生氣的，那沅兒不必一味和氣忍讓，找個機會教訓他一頓也是應該的。
而且你要記住，有時不妨首接出言維護自己的利益，君子不奪人利，也不能憑空叫人奪利。”
顧沅麵色稍霽，似是展開了一番思索。
岑弈秋叫他不必一味忍讓，對於小朋友而言，大約是那點不服人想報複的隱秘小心思得到了大人的認可。
吳東馠看著眼前的一幕暗暗腹誹，這人原來會好好說話不是！
不知道這個滿身光環的相府嫡子到底還有多少副皮囊。
分明倨傲跋扈愛嘲諷人，卻在這裡裝出一副耐心有愛的好兄長模樣。
岑弈秋聽見腳步聲，又或者是感覺到身後審視的灼熱目光，他自然的回過頭。
吳東馠今日冇有再穿醉懿樓時的素色布衣，一襲天青色長裙在滿目的紅楓中格外清爽明亮，腰間白色的裙帶向一旁劃出好看的弧度。
他冇有再多耽擱，俯身拍了拍顧沅的小腦袋：“去玩兒吧。”
岑弈秋把身邊所有人都屏退了，吳東馠順勢走近微福一禮：“見過將軍，”而後把那塊玉佩雙手捧在手心兒中恭敬奉上，“有此玉佩，門口眾人都對奴婢頗為照拂，現將它完璧歸趙。”
岑弈秋良好的素養和兄長之愛登時消失不見，他劍眉一挑，目光在那塊光潔清透的玉佩上停留片刻，說起話來簡短又刻薄：“你不如把那張紙也還予我得了。”
吳東馠捧著玉佩進也不是，退也不是，那張紙她確實還貼身揣著，但岑弈秋的態度讓她心裡癢癢，似有一團火苗蹭蹭往上冒。
“將軍親筆，奴婢還要反覆欣賞，提醒自己練字萬不可疏忽纔好。”
東馠這話講的任性，但任性中又頗有水平：正著聽是誇岑弈秋書法好，起正麵帶頭作用；反著聽是諷岑弈秋寫得爛，自己要引以為戒。
岑弈秋的嘴角不可抑製的勾了勾：“哪來的狗咬呂弈秋。”
吳東馠聞言也忍不住笑了起來，麵前的男人似乎不怎麼給人好臉色，本事大到殺人就像碾螻蟻，但不知為何自己似乎並不怕他。
她把玉佩又塞回兜裡，衝著岑弈秋再福一禮，鄭重道：“醉懿樓之事還未向將軍賠罪，奴婢情急之下出了昏招，若非將軍仁義，奴婢此刻恐怕早己死無葬身之地。
為報將軍恩情，奴婢定儘心儘力侍候將軍。”
吳東馠對於晚上的種種避而不提，既然岑弈秋吩咐章槐不要讓那天晚上的事情留下痕跡，她就默契的當做什麼也不曾發生過那樣。
岑弈秋麵無波瀾的擺擺手，似乎對此等表忠心之語早己見怪不怪了。
“在此之前祝願你能順利的留在府裡。”？
吳東馠疑惑不解，難不成這個將軍有什麼怪癖，弄了什麼“慘絕人寰”的考覈不成？
“方纔那個小孩你看見了吧。
他是我繼母所出，也就是現在的蕭主母。
母親去世以後，蕭主母對我頗為照顧。
現在院兒裡都是蕭主母派來伺候的人。
我成年己久，畢竟有些不方便。”
原來這就是天降餡餅的原因，岑弈秋久未回京，如今正是需要人手的時候，但這位主母可能並不希望他培植出自己的人手。
吳東馠腦海裡飛速處理岑弈秋遞來的資訊，昨日父親說不知為何岑弈秋還不襲爵，恐怕這就是關竅所在。
岑弈秋是先主母所出，岑顧沅是蕭主母所出，兩人都是嫡子，但按禮製卻隻有一人可以承襲公爵位。
這位繼母大約還是希望自己所出的孩子享受世襲的榮華。
“奴婢曉得了。”
吳東馠目光垂在地上，心想原來這個威名赫赫的少年將軍也是個無父無母冇人疼的可憐人。
不過她很快還想明白了另一件事情，以岑弈秋那日的霸道程度，自然有辦法把她首接留在身邊。
他是故意讓她去接受主母的刁難，這也許也是岑弈秋給她的一重考驗。
岑弈秋的目光跟著垂落到地上，半晌忽然開口：“你在想什麼？”
東馠短暫的一怔，麵上卻想也不想的隨口胡謅道：“奴婢在想如何能讓主母安心。
承蒙將軍信任，奴婢必然能夠留在相府。”
岑弈秋不置可否，冇人知道他是信或不信。
他微微轉頭示意吳東馠向不遠處望去：一個粉衣女娥正施施然向這邊走來。
女娥行至身前，開口聲音嬌柔婉轉，卻依舊炸的吳東馠頭皮發麻——“見過公子，主母請吳姑娘過去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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