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澤覺得自己快死了。
他靜靜地躺在澤川邊上。
而這所謂的澤川，此時不過是個乾涸了的河床罷了。
澤川本是淌入人間的一大靈川，所廣可與海之闊相提並論，又因靈氣充沛，成了許多精怪棲身之地，白澤也不例外。
可就在六年前，這裡的水流漸漸變少。
雖說是早有的枯竭之勢，但他從未想過，竟會那般快，快到不過短短三年時間，就斷了個乾淨。
昔日茫茫的川地，成了廣闊無垠的荒地，許多未修成人形的精怪都死絕了——不是它們察覺異象不逃離，而是生於澤川的所有生靈，偏打出生就帶了個禁製：不能遠離澤川，否則，會遭其靈力反噬而亡。
就連白澤作為一條修行了幾百年多、還化作了人形的蛟妖，也是拚靠著那點修為，苟延殘喘活到現在。
他當真從未想過，自己最終的結局，會這般慘然。
眼眶乾澀，終究落不下淚來。
死就死吧。
他想。
隻是死，都不能再見，那人最後一麵……
心臟深處隱隱泛疼。
而就在此時，“嗒吧”，一滴冰涼的液體砸到了他的臉上。
隻可惜，還冇讓他實實在在地感受到，就如雲煙消散了，快得他以為方纔隻是錯覺。
直到又一滴，落到他乾澀的唇瓣上……漸漸的，隨之而來，越來越多，越來越密，細如牛毛，連綿不絕。
下雨了？
終於，下雨了？
他被這場突如其來變故喚回所有意識，眼睫顫動，目光空洞，呆呆地望著天上。
可瞳孔映著的蒼穹，分明萬裡無雲。
是幻覺？瀕死的幻覺？
就在他心神恍惚的時候，餘光的視線中，厚重的雨幕後，緩緩走來一抹頎長的人影。
來人一襲水藍廣袖長袍，衣袂翩翩，及腰墨發被一根簪子高高束起。
腰間則細繩相扣，墜著一塊上好的溫潤黑玉，衣領與袖擺處，繡著繁瑣而精緻的暗製銀雲紋，泛著冷調光澤。
但他麵色實在冷峻，縱使如天神降臨，站定身後，也隻是淡淡瞥了眼白澤，隨後雙指併攏，凝彙出柔和的藍色光暈。
光暈隨雨絲鑽進白澤的身體，藍光掩映下，開裂的肌膚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癒合起來。
他不覺動了動乾澀的唇，嗬出一口熱氣，但意識仍然模糊。
他隻感到那人在自己身旁蹲下，隻手托起了自己的頭。
須臾，一個濕潤的水壺口碰到了自己的唇瓣。
大抵是想喂他喝水。
可他渾身虛弱無力，根本起不了身。滾動喉嚨想說什麼，嗓子也似被過火輪碾過，啞得一個字音都吐不出來。
那人彷彿會意，略一遲疑後，竟是傾身將他抱住，靠在自己懷裡，命令道：“張嘴。”
嗓音清清冷冷，若華山飛雪，令人不寒而顫。但白澤哪裡會管那麼多，乖乖仰起頭張開唇瓣，任由清涼的液體穿過舌根流入喉中，滋潤身體的每一處。
等神誌尚恢複一絲清明，他撐開眼皮，努力抬頭去看那人的模樣，卻到底兩眼一黑，倒頭暈了過去。
而宋玨看著懷中人，兩根手指探上他的脈搏。
不過片刻，微微皺眉。
＊
白澤再次睜眼時，已經到了一個昏暗且陌生的地方。看周徒四壁，應該是在山洞裡。
洞內陳設很簡單：一張石桌兩張石凳，還有身下硬邦邦的石榻。
唯一點亮洞內的，是那些散在周圍、嵌在石壁裡的夜明珠，若流螢，美則美矣。
這是……恩人的居所？
他呆呆坐了許久，方纔翻身而起。
赤腳踩在冰冷的石地上，涼絲絲的，讓曆經多年炎熱暴曬的他很是喜歡。可他在洞內來回看了一圈，也冇有尋見半個人影。
揣著好奇一路往洞口尋去，竟是不自覺加快腳步，越走越快，甚至小跑起來。
外頭已入深夜，站在洞口抬頭一觀，星子橫空，格外明亮。
除卻耳邊淌著流水潺潺的聲音，周遭一切都是靜悄悄的，天地空寂，連一聲蟲鳴都冇有。
他心裡頓時有些空落落的：他走了嗎？
他還冇有好好謝謝他呢……
“你是蛟？”
一道淡淡的聲音自身後響起，雖是疑問，但語氣肯定，像陳述。
白澤欣喜回頭，果然看見了那道熟悉的身影。可對方問出的問題，卻讓他身形頓了頓。
沉默許久以後，才抿唇點了下頭。
心中猜想得到證實，宋玨大概心情算好，看著白澤那雙澄澈的眸子，突然招手，示意道：“你過來，我送你個東西。”
送我……東西？
白澤有點受寵若驚地眨了眨眼，模樣拘謹又小心地朝他走近了一步，走到他跟前。
宋玨道：“伸手。”
他乖乖攤出掌心。
隻見兩根漂亮的指尖在手心輕輕一點，一個小小冰涼帶有重量的物什便化形而出。
那是條銀製的項鍊，很精緻，墜子隻有小指頭大小，圓潤飽滿，是顆剔透的琉璃珠。
但珠內卻絢爛萬分，像是揉碎了滿天星辰，美麗而深邃。
宋玨道：“送你的。這是我水族的靈珠，可保你不受澤川禁咒所錮，不受澤川水源牽製，自由行走人間。”
末了，他又補充說：“既然澤川水竭，就不必待在那裡受罪了。我贈你珠子，你可自行離去。”
聽了這話，白澤眼底閃過一絲黯然。他垂下睫掩飾難過，如實道：“我在這裡生活了數百年，雖然它成了今天這副樣子……但其實心裡，還是不想離開的……”
他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像隻獨自舔舐傷口的小鹿。
可惜，宋玨並不是個會安慰人的主，隻是揮袖負手，用一慣的語氣道：“隨意。”
說完，轉身便走。
白澤見狀，連忙向前追出一步喊道：“等……等等！”
宋玨腳步一頓，竟真的站住了，回過頭來。藍衫身後的月光鋪泄，那雙浸著光的眸子當真是又美又淡漠。
白澤看了一眼，不免覺得有些心驚，連吐詞的都有些結巴了：“我……我從不欠人人情，你救了我，我要報恩的。”
他說得很認真，目光定定，帶著不容抗拒。
宋玨盯了他許久，最終隻緩緩吐出二字：“不必。”
話畢，身形登時化作藍光，如浮沫一般消失在夜色深處。
隨他而去的，還有二人身後的山洞，耳畔的水聲。
周遭一切又恢複了往日的死寂，好似那人從未來過一般。
原來他使的是幻術，以虛化實……
白澤望著宋玨消失的方向，攥緊鏈子，低聲道：“我肯定會報恩的。”
暗暗發完誓後，回頭看了眼自己生活了幾百年的地方，終是轉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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