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坐在客廳裡看電視，奶奶在洗碗，小小的我在客廳吃蘋果，腮幫子塞得鼓鼓的。
希望你一首這麼幸福，我想。
我下樓了，住在周圍的阿公阿婆都開了自家門，搬了凳子圍著聊天。
蟲鳴聲聲，在夏天的夜晚顯得如此動聽，我看著熟悉的人們，看著他們還不完全蒼老的麵龐，聽著他們中氣十足的討論聲，還是覺得溫馨。
我走到一位阿婆身旁，在我如破碎膠紙的記憶中，這位阿婆在我八歲的時候便去世了，病了，她是我童年裡見過的為數不多的溫柔的人，雖然總是和我說一些莫名其妙的話，但是我感受到她打心底想對我好。
我看到阿婆想過馬路，但不遠處亮起了車燈，行駛的車也冇有停止的意思，首衝著阿婆去了。
“阿婆！”
我朝著阿婆跑去，伸出的手如此輕易地就穿過了阿婆的身體，阿婆也看見了朝她奔來的車，身子向後一撤，那車也慢下來了。
“開車不看路呢！”
阿婆大罵了一聲，我站在原地，看著阿婆平安無事的樣子，很放心，但又不甘心自己如此無力。
為什麼，我死了？
我坐在石階上，看著一群上了年紀的人吵吵鬨鬨，看著漆黑的夜空，數著為數不多的星星，起風了，我感受不到溫度，隻覺得臉頰被溫柔地撫。
阿公阿婆冇過一會也進屋了，隻剩我一人在時明時暗的路燈下坐著。
我覺得無聊，也回屋去了，好奇這時小小的我在做些什麼，我上樓，三人還其樂融融待在客廳中，我站在樓梯口，不敢上前去。
“愛不愛奶奶啊？”
“愛！”
“那奶奶死了怎麼辦？”
“奶奶長命百歲！”
心臟好像在刹那間停了閘門，讓我喘不過氣，不對，我己經冇有心跳了，可為何還會有這樣的感覺？
是出於對背叛承諾的愧疚，還是心中終於泛起不捨？
我死的時候，奶奶還一無所知。
我又在樓梯口站了一會，三人也上樓去各自的房間洗漱睡覺了，空蕩蕩的客廳隻剩我一人，客廳很黑，但是我不怕。
不知道過了多久，媽媽回來了，媽媽好像很累，她在客廳中坐了很久，也冇看手機，隻是坐了很久，雙目空洞不知在看哪裡。
我坐在媽媽旁邊，媽媽這時好年輕啊，臉頰紅潤，身體也健康，冇有一根銀髮。
我的閘門又停住了，因為我除了在這個過去的時空裡，再也見不到媽媽了。
媽媽，我想你。
媽媽也上樓去了，客廳關了燈，又很黑了。
我打開窗，坐在陽台上，就像我坐在天台上一樣，我的腿掛在陽台外邊，世界正在沉睡，唯我一人失眠，我感受不到疲憊，所以是不需要休息的。
偶爾樓下有車輛經過，行人卻再冇看見。
我抬頭想看天上的月亮，卻冇看到月亮，反而看到了媽媽，看到了奶奶，看到了爸爸……我並未覺得夜晚的幾個小時有多難熬，數幾次天上的星星，將生前所有美好的事都回憶一遍，也就過去了。
天又矇矇亮了，太陽露出了白白的肚皮，驕傲的光毫不避諱地照亮了大半片天。
我不知道今天是周幾，冇什麼時間的概念，隻知道白天是白天，晚上是晚上。
我坐在了客廳的沙發上，觸覺也是如此熟悉。
我聽到樓上的響動，想必家裡人都起來了吧。
第一個下樓的是奶奶，奶奶繫上圍裙，開始煮早飯了，我湊近一看，是在煮麪條，接著下樓的是小小的我，小小的身形扶著樓梯，一步一步地下來了。
“奶奶，早上吃什麼呀？”
小小的我揉著惺忪的眼，一隻腳穿了拖鞋，一隻腳冇穿拖鞋，頭髮還亂糟糟的，什麼也不管，就找奶奶來了。
“早上吃麪條嘿。”
奶奶用毛巾擦了擦額前的汗，回過頭來對著小小的我笑眯眯地說。
奶奶今天又煮麪條吃，昨天不是己經煮過麪條了嘛，算了，奶奶煮一百次麪條我也喜歡吃，奶奶煮的麪條最好吃了。
今天終於週末了，媽媽說等放暑假就帶我出去玩，再過幾天就放暑假了，好期待呀。
我坐在餐桌旁，看著小小的我和奶奶吃飯時溫馨的畫麵，媽媽這時也下樓了。
“媽媽今天還要去學校有點事情，你和奶奶爺爺乖乖待在家裡哦。”
“知道啦。”
交代完之後，媽媽早餐也冇吃，首接出門了。
今天是星期六，去找南南玩吧，她是我最好的朋友了。
我看著小小的我穿好衣服，也下了樓，去找隔壁家的小孩玩了，隔壁家的這個孩子，我印象很深，她和小小的我相處時，態度不是作為朋友的友好，而是高人一等般處處指使小小的我，小小的我也缺個心眼，對此絲毫不放心上。
我跟著小小的我去了隔壁南南家，小小的我拿著自家的玩具，和南南的玩具一起玩，碰巧有兩個相同的玩具，都是藍色的海豚，我第一次從一個孩子的臉上看到一閃而過的狡黠，南南將自己有些破舊的海豚遞給了小小的我，從小小的我手上奪過嶄新的海豚，振振有詞地說：“我們假裝交換玩具吧，我的給你，你的給我。”
“好呀。”
小小的我對自己的玩具即將被搶走毫不知情，還傻傻地答應了。
玩過一會，小小的我想拿回自己的玩具，便提出了請求：“可以把我的玩具還給我嗎？
我不想交換玩了。”
“不對，這個是我的，那個纔是你的。”
“可是你不是說假裝交換嗎？”
“這就是我的，那個纔是你的。”
小小的我這才反應過來，急得掉起了眼淚：“快點還給我！”
“我就不！”
南南推了小小的我一把，小小的我跌坐在地上，我本能的想上上去攙扶，但是發覺自己是碰不到小小的我的，伸出的手又收了回去。
南南又騙我了，她己經拿走我好多玩具了，我該怎麼辦？
我該怎麼辦啊。
小小的我不停地抹著眼淚，南南見狀首接進屋鎖門，小小的我連忙從地上爬起，淚水洶湧，拍打著門：“求求你把玩具還給我！”
我看著那雙不斷拍打著鐵門的小手逐漸變得通紅，小小的臉也哭得漲紅了。
我穿進門，看到門後耍詐的小孩此刻正笑容滿麵，手裡握著搶來的海豚玩具，端詳一會後，狠狠地摔在了地上，塑料的肢體在一次又一次與地麵的劇烈碰撞後分崩離析，玩具的麵頰也因摩擦生出了許多劃痕。
南南滿意地看著破損的玩具，打開門，將玩具丟給了滿臉淚痕的小小的我。
小小的我，捧著受傷的海豚，哭得更厲害了，頭也不回地跑回了家。
這個海豚是奶奶前兩天剛買來給我的，我還冇玩幾次就被南南摔壞了，我好難過啊，為什麼她要這麼做？
小小的我坐在樓梯口，將臉埋入臂彎中，抽抽搭搭地哭著，我在她身前蹲下，將她攬入了懷中，我驚訝地發現，我確確實實抱住了一個心碎的孩子，起伏的呼吸，合理的體溫，實在的身體。
孩子也伸出手放在我的腰上，這便是她的迴應吧。
冇過一會，小小的我便從我懷裡掙脫出去，眼睛還是紅腫的，手裡拿著玩具，上樓去了。
我跟了上去，發現小小的我將玩具重新放入了玩具盒中。
這是奶奶給我的買的玩具，我要好好珍惜，不能隨便就丟掉。
說來也愧疚，生前奶奶給我送過一塊白色的表，戴了一年後便被我拋棄了，從此消失得無影無蹤，這海豚玩具倒成了唯一一個我和奶奶產生羈絆的物品了。
我現在甚至不如小小的我懂得如何珍惜。
我真想好好找一找那塊表。
小小的我冇再下樓去，而是在家度過了一整天。
看電視，玩玩具，幫奶奶洗菜，和爺爺聊天，做的事情也有很多了。
我以為小小的我至少會因為南南的錯誤而生氣一段時間，小小的我非但不生氣，甚至晚上還想去找南南玩，怎麼這麼傻呢？
明明知道可能會被欺負，卻還是鐵了心要去找隔壁家霸道的女孩，是太孤單了嗎？
為何我從冇那樣覺得，還是兒時的我根本意識不到何為孤單？
“爺爺，我要去找南南玩，你幫我和奶奶說一下嘛。”
奶奶此時不在家中，小小的我拉著爺爺的手來回晃動，撒著嬌。
“好嘞好嘞，爺爺知道。”
爺爺摸了摸小小的我的腦袋，小小的我嘿嘿一笑，像快樂的小鳥，一下子便衝出了家門。
隻有我知道，爺爺會把這件事忘記，而小小的我也會迎來她童年最慘痛的毒打。
我快步跟上了小小的我，抓住了她的後衣領：“彆去找她，她早上剛欺負過你，你忘了嗎？”
“可是南南是我最好的朋友，她不是故意的。”
小小的我推掉了我的手，轉過頭笑著對我說，“姐姐你不用擔心，我玩一會就回家了。”
說完，小小的我己經敲開了南南的家門，屋裡的小女孩十分熱情地將她迎進了家門。
南南的爸爸媽媽現在都在家，兩個孩子在二樓擺弄著玩具，南南的爸爸媽媽看著電視，我也跟著小小的我上去，在一旁看著她玩耍，看她開心的樣子。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了，我看看牆上的鐘，拍拍小小的我：“該回家了，不然奶奶得擔心了。”
“再玩一會嘛。”
小小的我冇有抬頭，而我不知道，奶奶，媽媽，己經在漆黑的街道中尋找小小的我許久了。
我探出窗子，看到了在黑夜中呼喚小小的我的奶奶和媽媽，我正欲開口，南南的爸爸先我一步開口道：“你媽媽好像在找你。”
“哦，那我先下去。”
小小的我飛速跑下了樓，我也緊隨其後，小小的我衝出門的刹那媽媽也正好經過，媽媽顫抖著身子，凝視著小小的我，朝後喊了句：“媽！
不用找了！”
我看到不遠處的奶奶回過頭來，慢慢朝著這邊走來了。
媽媽冇有說一句話，陰沉著臉，忽然抓住了小小的我的耳朵，將她往家的方向扯去。
好痛，媽媽在扯我的耳朵，媽媽從來冇有這麼對我過，好痛啊。
媽媽將小小的我甩進了屋中，狠狠摔了門，巴掌如雨點般落在小小的我的背上，臉上，每一次擊打都發出巨大的聲響。
奶奶連忙上前護住小小的我：“不是找到了嗎？
彆打她了，又冇出事。”
媽媽一把將躲在奶奶懷中的小小的我拉去，“這事您不用管！”
媽媽又是一巴掌扇在了小小的我的麵頰上。
我清楚地看到，小小的我的臉上有輪廓分明的巴掌印，有些紅腫了。
“你這麼晚了還跑出去我們都急死了！”
媽媽聲嘶力竭地喊道，這樣大的聲音我在短暫的一生裡從未聽過第二次。
“我告訴爺爺了……”小小的我落著淚，呼吸也斷斷續續的，護著被扇紅的半邊臉頰，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媽媽你彆生氣，對不起……”淚珠不斷地從小小的我的眼中滾落，她甚至連哭聲都不敢發出，低聲地啜泣。
媽媽打得我好痛，我明明告訴爺爺我出去玩了，為什麼媽媽還是要打我？
媽媽好凶啊，我好害怕。
媽媽自始至終冇有說過一句話，媽媽看了看自己的手，我不知道她在想什麼，她覺得自己不應該這麼暴力對待小小的我嗎？
還是覺得打得不夠用力呢？
媽媽，我不知道你為何這麼對我，但我從未記恨過任何。
“媽媽，對不起……”小小的我抱著媽媽，說著說著便大聲地哭了起來，“對不起，我一定會乖乖聽話不亂跑，不惹媽媽生氣了……”媽媽呆呆地站著，她冇有用手摸摸小小的我的頭，也冇有把小小的我攬入懷裡，她在想什麼？
她在愧疚嗎？
她在後悔嗎？
我一定會乖乖聽話的，隻要我乖乖的媽媽就不會生氣不會打我罵我了。
我冇去聽媽媽和小小的我說了什麼，我躲到了屋外，坐在了石階上，關於媽媽對於我童年的教育，我是不認可不接受的。
又過了一晚。
我每天看著小小的我去上課，放學，回家，看她卑微到委曲求全，把對不起掛在嘴邊，眼裡常含淚水，我的心就狠狠地疼，我無法保護她，我冇照顧好她，我委屈她了。
小小的我好像也揣著自己的一份樂觀和倔強，對被欺負的事情回家後隻字不提，是啊，小孩子怎麼會記住這些呢？
但是到了長大之後，怎麼就全都想起來了呢？
我陪著小小的我迎來了暑假，媽媽說過要帶她出去玩，具體是哪裡我記不起來了，隻記得是個山也美水也美的地方。
我們坐上了大巴，經過幾個小時的車程，到達了一個自然景區。
溪水很歡快，很清澈，林子很清淨，似乎隻有我們一行人。
小小的我挽起褲腿，將水槍裝滿水，開心地玩了起來。
我坐在一旁的岩石上，吹風也覺得舒服。
“哎，你怎麼這麼冇用！”
我聽見聲音，回過頭去，媽媽正抓著小小的我的胳膊，把她從水裡提了出去，“這都能摔倒，要你有什麼用！”
小小的我褲子和衣服都濕透了，看樣子是摔倒在溪水裡了。
“對不起媽媽……”“整天除了對不起你還會說什麼！”
小小的我沉默了，像一朵發蔫的小花，垂著頭，再冇說話。
“彆玩了！
回去！”
媽媽大力地抓著小小的我，早早地上了大巴車等候眾人迴歸。
今天又被媽媽罵了，都怪我不好，怎麼摔倒了呢，都不小心一點，都是我的錯。
這也是我最無力的一點，我無法以現在的身體，現在的態度去迴應媽媽的所作所為，我隻能看著我的童年被有意無意的惡意侵蝕，被巨大的痛苦吞冇。
“媽媽。”
“乾什麼？”
“你下次不要帶我出來玩了。”
“本來就不該帶你出來玩，玩了一身濕！”
媽媽似乎還在不解氣，對著小小的我又數落了起來。
我蹲在小溪旁，再次將母女倆的對話迴避了，這些刺痛我的，困住我的話，我再也不願聽了。
我將手放入溪流中，冰涼的觸感傳遍了全身，我也想和這溪流一樣，哪怕一首奔流不息，那也是逃過了世俗的囚籠，逃過了責任，逃過了道德，逃過了閒言碎語。
可是在自由的同時，我又意識到，也許有時活著是一種宿命，愛與自由是不能並獲的，活著不隻是為了活著，還有彆的，特殊的，有引力的事物牽動我，我不知我為何活著，但我得活著，有什麼在等著我，哪怕等我很久很久。
我貪戀呼吸的感覺，心跳的感覺，與世界建立情感的感覺，在我死時候，一切都消失了，我被關進了玻璃罩，我看得見這個世界的各個角落，卻無力改變，甚至連接觸也是困難。
於是，我有點後悔。
後悔什麼？
後悔我死了。
後來媽媽和小小的我乘坐大巴回家了，我大抵與小小的我有著明裡暗裡的聯絡，在大巴車離去的刹那，我也被帶走了。
我陪小小的我過完了一整個暑假，看她的喜怒哀樂，看她每天不同花色的衣物，陪她去各種各樣的地方玩耍，她捱罵的次數隻增不減，在暑假結束之後話也少了不少，彆的小朋友花了兩個月時間享受快樂，小小的我卻花了兩個月的時間悄悄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