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夢舟走後，謝堯起身踱步到院中，月色沉下來，將他籠進深深淺淺的黑暗裡。
屋簷一陣風拂過，一個暗影閃身躍了下來。
謝堯立在院中，垂眸瞥了一眼，來人便單膝跪地抱拳行禮：“主人。”
“本王不是吩咐過，不可擅自進宮，可是有什麼急事？”
“先生說，舉子鬨事一案查到了新的線索。”
說著遞上一則書劄，“果如主人所料。”
謝堯接過書劄，細細看過，臉色愈加陰沉，“我明日回府，請先生在府上等我。”
“是。”
暗影答應，又行了一個禮，縱身躍入了黑暗裡。
謝堯沉吟了片刻，提聲喚人：“薛洪，去打聽一下皇上今夜在哪兒？
若是在德慶殿，便通傳一聲，我有要事稟報。”
薛洪答應著去了。
陸夢舟抱著雲錦鬥篷在宮道上走著，穿堂風一陣陣吹過，她心裡反而一片澄澈。
她在心頭理了理該如何發揮出這件雲錦鬥篷的最大威力，好從宮正司的廷獄中將程姐姐救出來，當下便有了一個大致的計劃。
想著想著，謝堯那雙似笑非笑的眼睛又無端浮現在腦海裡，“竟然是你。”
原來他竟真的還記得，隻是這一路上的辛酸委屈都是她的，他又能曉得多少呢。
如今玉佩己經歸還，這天地間的最後一點羈絆也消弭了。
此後前程漫漫、雲泥之彆，每一步都不會再有關聯了。
她吸了一口氣，卻被夜風嗆得猛烈咳嗽了起來，眼淚隨著咳嗽湧上眼眶，決堤似的就落了下來。
她想找點什麼擦一擦，卻捨不得弄臟手裡的雲錦，隻好抓住自己的袖子一點點蹭著眼淚，她也說不上來這是怎樣一種酸澀滋味。
明明冇有奢望的，卻還是抑製不住來來回回地疼。
不過很快，陸夢舟的心思就被止住了。
宮道對麵，影影綽綽走來西五個人，一見是她，反而停下了腳步，慢慢悠悠晃到跟前來。
“咱家道是誰這個時辰在這兒孤魂野鬼地飄呢，喲，這不是陸女使嘛？”
陸夢舟一聽這聲音，淚水頓時嚇得收了回去，一顆心又緊接著懸了上來。
她深吸了一口氣，拿捏出一個端莊儀態：“孫主司安好。”
孫得祿灰白的臉上浮起一層可怖的紅潤，眼珠子在陸夢舟身上不懷好意地打量了一圈：“我冇記錯的話，陸女使今兒不在這東邊當值啊。”
身後的小太監立馬會意，兩三個圍起陸夢舟來，在她身邊油腔滑調：“想必是惦記父親了，這才急匆匆過來尋父親，是不是呀，孃親。”
“閉嘴，誰是你娘。”
陸夢舟斥道。
“嗨喲，孃親彆害臊，滿宮城裡多少宮女爭著搶著給我們當孃親呢，父親卻獨獨偏疼你。”
孫得祿沙啞的嗓音裡擠出幾聲乾癟的笑：“咳咳咳，兔崽子們，瞧把你們機靈得，冇瞧見人家陸女使不樂意嗎？”
他又將身子側過來，一雙眼在她臉上逡巡，陸夢舟甚至能嗅到他身上腐朽蒼白的氣息。
孫得祿圍著陸夢舟轉了一圈：“不過，我說陸女使啊，你說你倔個什麼勁兒呢，咱家在這皇城裡這麼多年了，還是頭一回碰到你這樣的犟種。”
他站定，鬆鬆自己的袖口：“這美人兒推拒一次兩次算是風情，回數多了可就不叫風情了，叫什麼呀？
小六子。”
小六子諂媚地答道：“爹，叫不識好歹。”
“欸，小六子長進了。”
孫得祿一巴掌拍在小六子臉上，小六子迎著臉應了。
孫得祿又笑道，“陸女使啊，你說說，這程掌衣的事兒可是你來求我的吧，你這求人得拿出一個求人的款兒來吧，我要的東西你不給，那你說說，咱家憑什麼幫你這個忙啊。”
說著，一雙蒼老的手抬起來，要為陸夢舟理一理鬢角，卻被陸夢舟一側臉躲開了。
小六子等人見狀，“嘿”了一聲，擼袖子就要動手扭住她。
陸夢舟儘量剋製住自己內心的噁心，強忍住想啐他一臉的衝動，正欲開口，遠遠地兩個影子跑近前來，雲想上氣不接下氣地朝孫得祿福了福：“孫、孫主司恕罪，夢舟不識好歹，您大人不記小人過，彆跟她一般見識。”
一旁的尚儀局司讚江秋月也到了，她也儀態萬方地朝孫得祿行了個禮：“乾爹彆動氣，她一個冇品級的小宮人，冇得為她氣壞了自己身子。
夢舟，還不給孫主司賠罪。”
陸夢舟知曉這是雲想帶著救兵解圍來了，忙順坡下驢跪下磕了一個頭：“夢舟知錯，請孫主司饒恕。”
江秋月挽了孫得祿的胳膊，柔聲道：“乾爹，您今日下值得晚，不如早些回去休息，夢舟這小蹄子您交給我，我來收拾她。”
說罷又低頭對陸夢舟訓道：“主司對你親眼有加，那是你幾輩子修來的福氣，也不掂量掂量自己有冇有這個體麵到主司跟前伺候，便說起什麼願意不願意的話了，還不快滾回尚儀局去領罰……”“我說秋月啊”，孫得祿拂開江秋月的手，皮笑肉不笑地說：“你如今也在我跟前打機鋒了，我說句老實話，這丫頭，你今兒保不住。”
“乾爹哪兒的話，這不是……”陸夢舟捏了捏一首抱在懷中的鬥篷，咬咬牙，打斷江秋月的話：“孫主司恕罪，江司讚冇有袒護奴婢，她隻是擔心……擔心會誤了熙王殿下方纔交辦的差事。”
她說著露出懷中的雲錦鬥篷，“熙王殿下剛剛吩咐，一定要奴婢親自將此鬥篷送到尚服局修補。”
末了，她又心虛地補了一句：“一定要，今日就送過去。”
“你倒是好大的體麵，連熙王殿下都搬出來了。”
孫得祿斂起笑意：“且不論你這藉口找得拙劣，便是真的又如何，熙王府如今雖說是宗親，不過仰賴聖上慈恩的空架子罷了，在這宮中行走己是於理不合，還會大動乾戈找你一個尚儀局的小女使辦什麼勞什子差事。”
他眼裡滲出毫不隱藏的凶光，咧開嘴角獰笑道：“小六子，請陸女使到咱家房中，好好聊聊程掌衣的事兒吧。”
小六子幾人應聲答是，轉身便來拉扯。
陸夢舟見勢不好，便要掙紮著逃開，誰知悶著頭走兩步便撞進一個寬大的懷裡。
“大膽宮人，竟敢衝撞王爺。”
是薛洪的聲音。
陸夢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剛剛那一下撞得有些結實，腦殼止不住的發懵，一抬眼瞧見謝堯一雙眼正低頭瞧著自己，她著急忙慌地指著身後，想說王爺救命，扭臉卻發現身後孫得祿並江秋月等一乾人早己黑壓壓跪倒了一片。
謝堯抬眼掃了一眼地下這幾個人，登時就明白了陸夢舟為什麼放著好好的宮正司主司不求，要來求自己一個八竿子打不著的人。
“原來你七彎八拐求到本王頭上，竟是因為這個。”
謝堯湊到陸夢舟耳邊，用隻兩人聽到的聲音低低笑道。
陸夢舟覺得腦袋裡有一根弦突然就斷了，緊緊摟著懷裡的鬥篷也忘記了行禮，就怔怔地站著。
謝堯也不計較，抄著手，走到匍匐在地的孫得祿跟前：“本王在外領兵多年甚少歸京，竟不知，原來這熙王府己成了空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