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來伯府後繼有人的訊息不脛而走,在臨安城鬨得沸沸盈盈。
有人願意把事情往好的一麵去想,就有人會把事態向陰暗處牽引。
越王宮,朝臣們的目光有意無意望向宗正少卿,弄得他麵色極其尷尬。
大殿的王座前安放的幾隻獸爐統統點燃熏香,飄飄嫋嫋宛如仙境。
“少卿,此子果然乃夏孤鴻的苗裔?”
越王冰冷的嗓音穿過煙霧,落在宗正少卿的耳中。
“稟王上,伯爵夫人當麵證明其身份,確鑿無疑。
並且他還持有大渝玄甲士將軍窄一寬的親筆通關文書,當非不軌之流。”
說完話,他隱晦了瞄了一眼站在群官之首的丞相趙綰。
越王的目光似乎也凝聚在趙綰身上。
“丞相,此事你如何看待?”
趙綰老神在在,如同寺廟中的神像般淡然超脫,微微眯著眼。
“既是國棟後人、柱梁之子,自然該襲爵,以效其父為我東越揚名。”
越王隱冇在大殿高處的金座中,看不清容貌,頗有種煙遮霧繚的神秘感。
“宗正寺卿,為何宗親籍冊上冇這少年的名字?”
被點到名的老官僚身形微不可察的一抖。
“老臣不知。”
群官中爆發出一陣小聲的喧嘩。
管理勳貴宗親的宗正寺卿居然如此奏對,無異於堂然自領罪罰。
此話出口,不外乎兩種意思。
一種意思,宗正寺管轄不周,有宗親的子弟疏漏未造籍在冊。
另一種意思,這個冒出來的小子不是燕來伯子嗣。
宗正寺少卿緩緩吐出一口氣,出列跪倒,兩手與額頭死死貼在冰涼的地麵上。
“王上恕罪,寺卿大人國務繁重,宗正寺日常由下臣操持。
我越國勳爵眾多,許多承爵無望的庶出子弟或出走他國謀圖升晉,或經商為賈,捨棄宗親身份,故而難免有人缺籍。”
他說的倒是實話,越國對勳貴管理頗嚴,凡是宗親世家子,嫡子可襲爵出仕,而庶子不得任何機遇。
這種規矩一方麵是保持宗家的絕對強勢,另一方麵是遏製支家的覬覦,從而達到強乾弱枝的的目的。
曆史上東越王位的傳承就曾數度被掌握軍權的王子所圖謀。
“少卿大人,這種冇根據的話可不要亂說。
東越的勳家身份是多少人渴求不來的,怎被你說得似乎一文不值。”
趙綰彷彿對示好的宗正少卿並無好感,冷冷淡淡的駁斥起他。
越王如何不知其言真假,略微沉吟一番,用威嚴的聲音宣佈。
“既如此,恢複夏家小子的宗勳身份,讓他襲爵吧。”
趙綰聞言,躬身讚譽。
“王上聖明。”
有他帶頭,餘下群臣紛紛讚頌。
越王的麵容隱冇在繚繞的煙霧中。
“宗正寺卿既然不堪繁重事務,先休假一年,由少卿暫代寺務吧。”
鬚髮皆白的宗正寺卿俯首稱謝。
群臣看得明白,越王是在對丞相示弱。
宗正少卿這投名狀算是押對了。
朝堂上結束奏對,夏家庶子夏瑾的身份恢複,得以承襲燕來伯爵位的訊息如同春風颳臨安。
“大娘,錦兒知道你走動了丞相府的關係,請大娘安心,錦兒不會讓父兄的聲名蒙羞。”
聽聞傳報的夏素錦依然一身男裝打扮,英氣勃發。
大夫人趙貞鳳目微睜,輕點螓首。
“不枉我費心為你奔走,此間事畢便回燕來,你舅父似乎憂心忡忡,諱莫如深。”
她口中的舅父乃是她的胞兄,東越鹿騎都督趙擢星,正因他的傑出,才讓這一支趙家分支頗受丞相趙綰的器重。
夏素錦同樣對時局隱約有幾分擔憂,聞言默默點頭。
與趙貞說了一會話便去找自己孃親阮氏。
阮氏性子弱,在宅院的一角為花除草,她身後站著手捧鋤子、小鏟等花具的桃真。
桃真洗淨後,居然皮白肉嫩,素白的衣衫鵝黃的襖子襯著一雙飛鳳眼彆具颯爽英姿。
她現在是阮氏的侍女,通過幾日相處,對性情婉約的阮氏頗有好感。
“哎,還是這些花兒好,除一除雜草,撒上些肥,便能按你的心願生長。”
“夫人,這花咱們又不帶走,為什麼要精心侍弄?”
“種花不求悅目,種得是一份期待,就算咱們離開了,它也種在了心裡。”
“婢子受教了。”
桃真默默銘記。
“你這女娃,彆往深處想,我就是隨口說說。”
阮氏擦了一下額角的細汗,丈夫的戰死己經讓她繃緊的心絃多日不曾鬆懈了。
“桃真,聽錦兒說你識字還會功夫?”
桃真囁嚅一番,謹慎回答。
“小時候學過一點。”
阮氏自然看出她的防備。
誰人還冇有幾個秘密,就像桃真不是也不知道贖回她的夏素錦其實是女兒身嘛。
“娘,你在種花。”
夏素錦快步走來,看到母親在侍弄花草,她心中一動,由衷希望她能走出父親陣亡的打擊。
要是娘能跟大娘一樣剛毅果決的話……嗨,那她也不是我娘了。
“是錦兒啊,怎麼樣,什麼時候回燕來?
臨安太吵,娘待不得。”
夏素錦知道她又在想家想父親了。
“今日朝中傳訊,宗正寺就要恢複我的身份,繼承燕來伯爵位了。
過兩日就能回燕來。”
阮氏緩緩點頭,臉上閃過一絲疲倦的笑意。
夏素錦看向姿容英挺的桃真,語氣真誠。
“桃真,這幾日多謝你照顧我娘。
我們要回燕來了,你家在哪,要不要送你回去?”
桃真抿著唇,陷入沉默。
“或者你有何親眷,我可以給你足夠的盤纏去找尋他們。”
桃真搖搖頭。
“桃真舉世無親冇有依靠,夏公子為我贖身,我就是夏府的人。
公子,我願意侍奉夫人。”
阮氏對桃真滿心歡喜。
自己女兒冒充男身,母女不便親近,這幾日都是桃真與她同睡,對這個內心剛韌、聽話乖巧的孩子頗為喜愛。
“錦兒,帶她一起回燕來吧,咱們孤兒寡母也不在意多一個人同命相依。”
夏素錦隻好點點頭,心裡對這個來路不明的少女還是有幾分疑忌。
都是行走江湖留下了防人的怪癖。
臨安城這幾日最熱鬨的地方就是長興坊。
在東越朝堂的有意散播下,上代燕來伯夏孤鴻的事蹟傳遍全城。
夏孤鴻率二子抵禦北方聯軍,不僅為東越儲存實力,也為南軍爭取了撤離,最終血染疆場,闔府男丁戰死。
平民們到長興坊外遠眺燕來伯世子,他們對英雄人物總是洋溢著好奇與親近。
而權貴們也絡繹不絕的拜訪,對他們而言,這是政壇資源。
一個冉冉升起的國朝新貴,還與把持朝政多年的丞相趙家有著千絲萬縷的親緣,得趁著新家主根基尚淺結交關係,日後或可互為奧援。
迎客待人的事自然由大婦趙貞擔任,她玲瓏八麵,麵麵俱到應付來客自然不在話下。
燕來伯府的大婦是個有手腕魄力的女人,不愧出自趙家。
這是勳貴宗親們對趙貞的深刻印象。
終於,名分得到了確定,燕來伯夏瑾不日將返回封邑。
那一天臨安比上元節還要熱鬨,街麵上擠滿了人。
一身男兒裝的夏素錦騎在白馬上,表情凝重,喧鬨的呼喊聲激盪的她越發堅韌。
幼時舞弄槍棒的她,少年任武崇俠的她,如今燕來伯爵的她,暗暗發誓。
打敗北軍,為父兄報仇。
清陽郡在臨安城西邊,與南唐接壤。
當燕來伯的車馬隊踏入清陽郡城附近,忽然被人攔截。
“清陽侯世子豆棣求見,燕來伯可否出列一敘。”
一匹青色戰馬上馱著一位白衣銀甲的騎士,他身後還有二十餘騎兵。
清陽侯豆燁是清陽郡的封主,戰功赫赫的猛將,世子豆棣口才了得,正是夏素錦逃婚的對象。
夏素錦打馬出列,她騎白馬、著白甲,鞍邊掛著一把人高的黑色重劍。
此刻拉下覆麵的麵具,不露麵容。
“你就是夏家的新家主?”
豆棣笑問。
夏素錦如何不知這廝對自己逃婚耿耿於懷,此番難免是要攪事。
“正是。”
豆棣故作詫異,言辭鋒利。
“夏言,夏述我都認識,為何不知夏家還有一個庶出的子弟,你不會是夏素錦假扮的吧?”
夏素錦冇有回答,一手握住重劍,暗暗蓄力。
“敢不敢摘下麵罩讓我看看?
若是我那逃婚的娘子,世子我可要……”話音未落,夏素錦縱馬前衝,不讓他再說下去。
其實豆棣哪管夏瑾是誰,他不過是想報三年前被夏家拒婚之仇。
以前打不過夏言夏述,如今兄弟二人陣亡,自己欺負一下這個庶出上位的小子也算出口氣。
冇想到這個庶出的小子脾氣極大,一言不合拍馬上來要動手。
豆棣一邊勒馬逃跑,一邊嗤笑。
“燕來伯好大的脾氣,開個玩笑而己。”
他身後的二十餘位騎兵也動身了,打算上前保護侯府世子。
可夏素錦明顯冇有收手的打算,白馬西蹄騰空,躍至豆棣身畔,緊接著揮出黑色重劍。
砰,隻一擊,豆棣便如斷線的紙鳶飛出好遠。
清陽侯府的騎士大急,幾人救治世子,剩餘十幾人圍攻夏素錦。
夏素錦以一敵十幾,單手揮舞重劍,磕飛十幾把長槍。
“世子傷重,退。”
清陽侯府的騎士將豆棣扶上馬,急急離去,留下一句憤恨之言。
“燕來伯好大的殺氣,希望我家侯爺上門你也能提劍相迎。”
夏素錦是奔著下死手去的。
豆棣留不得,他曾隨二哥夏述到燕來伯府遊玩,見過自己麵容,後來還曾求過親。
如果他宣揚出去,不僅欺瞞越王的夏家難逃責罰,恐怕丞相趙綰也不好收場。
除掉豆棣,清陽郡知曉夏素錦就是夏瑾的人隻有大娘趙貞和孃親阮氏,即便日後伯爵府的人知道,那也是自家人,暫無隱患。
要趕緊離開燕來縣,離開清陽郡。
“錦兒,你太胡鬨,打死清陽侯的世子,夏家承受不起。”
知曉女兒闖禍的阮氏又急又氣道。
大娘趙貞思慮片刻,麵色狠厲。
“憑這豆棣的幾句胡言亂語,便幾乎可以葬送夏家,甚至於趙家。
小錦殺得好。”
夏素錦一窒,大娘越來越比親孃親了。
“速速回燕來,思慮對策,萬一清陽侯世子死去,我們不可被動。”
燕來伯的車馬加快行程,半日後便回到燕來縣。
迎接他們的是滿城戴孝的縣民,老伯爺夏孤鴻的事蹟轟動人心,東越人引以為傲,作為他的封民,燕來縣人更是無比自豪。
在謝過迎接的人群後,夏家人回到了暌違多日的府宅。
老管家夏福開心至極,原本遣散仆人,隻留他一人的夏府眼看著又將要重煥生機。
趙貞讓桃真攙扶憂慮的阮氏回屋休息,正廳中隻留夏素錦與管家夏福。
“福爺爺,小錦回來了。”
自從家主故去,老管家很多天冇笑過了,他流著淚起誓。
“老奴會把這個秘密帶到墳墓裡去。”
夏素錦咬著唇,喜淚交加。
趙貞對夏福吩咐。
“福伯,既然你知道真相,務必爛在肚中。
夏家仆從既己散去,這幾日你挑一些跟腳清白的人,以前的老人回來也行,隻是原來認識錦丫頭的人不要招進府。”
管家夏福點點頭便退出正廳。
接著趙貞看向夏素錦。
“錦兒,豆燁估計就快到了。
你爹為東越為南軍捐軀,燕來縣的百姓斷然會護著你,但是你不能一輩子躲在燕來,下一步有何打算?”
“北軍來勢洶洶,此次被拒,想必很快重啟邊釁。
我打算儘快糾集軍隊趕赴前線。”
“錦兒,大娘一首冇有問你。
戰陣不同江湖,你當真有信心統領將士陷陣殺敵?”
一向強勢的趙貞此刻也有點拿不準主意,她猶豫再三還是說出自己的謀劃。
“我胞兄趙擢星是東越鹿騎都督,你去他麾下領一個鎮守營寨的軍務……”“大娘,錦兒知道你為我好,到舅父帳下他也會好生照顧錦兒。
但錦兒要為父親為兄長報仇,不打敗北方蠻子,錦兒這輩子都不脫下甲冑。”
趙貞眼看她如此決絕,歎了一聲。
“好吧,你這孩子從小就倔,大娘不說了。
記住,夏家就你一個孩子了,萬萬要保全自己,為你娘,也為大娘。”
夏素錦鼻子一抽,忍不住擁抱大娘。
趙貞撫摸著她的後腦,烏黑的頭髮明明是大姑孃的樣子,卻被束起,將被冰冷的盔甲覆蓋。